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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桶上的小孩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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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州城中,殷胥坐在屋内,空气微冷,喝茶后呼出一团白雾。四周绘有山水的折门敞开,露出覆满白雪的内院,灰蓝色的池中锦鲤也不愿探头。

    泽一身暗绿色圆领长衣,手腕上挂有一串佛珠,盘腿散座,皱眉道:“你是说兆与世家联合?”

    殷胥两手团住瓷杯,轻声道:“世家此次,可不像当年迎袁太后还朝与扶父皇上位时候那样了,兆或许根本都没机会接触到实权。”

    泽紧紧皱眉,一年多以来,他已临近弱冠,面上显露出青年的沉稳,道:“他对此可知晓?若是按你说的那样,如此多的官员在建康齐聚,那必定在谋划大事。”

    殷胥叹:“他是明知故犯。兆与他们联系并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连万贵妃如今的位置,指不定也与他们相关。兆明知对方深浅,却仍想一搏,怕是觉得这皇位轻易轮不到他头上去。却不知这是引狼入室,世家前两次扶持上台后都被回头狠狠地压制,他们不会再第三次做这种傻事。”

    泽从未想过,自己会坐在这里与殷胥探讨大邺的未来,他道:“兆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世家根基在大邺已经扎的太深了。”

    殷胥放下茶杯:“初生牛犊不是不怕虎,是不识虎。不知深浅,对着强大的对手也想不用脑子,只拼勇气的搏一把,这是无知。”

    殷胥知晓自己往皇位进发,必然不能孤军奋战。皇后与薛菱联手在后,他也有必要拉拢身在南地的泽。泽一直以来受着帝国太子的教育,他天性悲悯更能关注大邺的前景而非夺嫡,身处南地还能做一方耳目监控世家。另一面殷邛觉得对不起他,对待他则显得耳根子很软,他若是上书朝廷,反映实事推行政策,殷邛几乎很难置之不理。

    泽是愈演愈烈的摩擦中柔软的存在,能很大程度上缓冲局势。只是泽几次遇害,外头对于殷胥的传言愈演愈烈,他纵然不怀疑也很难不受影响;修又是他的亲弟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泽也不可能轻易偏倒方向去支持殷胥。

    一年多以来殷胥在朝廷上加大对南地的政策支持,在泽来了宣州后利用陆行帮为他提供了大大小小的方便,以及常年不断的与他通信,甚至要林皇后为二人交好一事写信。

    殷胥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在自己这一方加重砝码。

    如他所料,外头满是对于太子修荒唐的传言,殷胥却依旧与泽在信中探讨大邺的危机和未来,泽毕竟年轻,心中满揣着的理想使他渐渐向殷胥靠拢。

    修因泽受伤、皇后挨打一事,性情转变甚大,几乎是满心偏门邪道地与他针锋相对。如今殷邛毕竟……病重,不太怎么往朝堂上跑了,薛菱的垂帘听政下,修也开始在朝堂上激烈的抵抗。

    泽半晌道:“兆如今已经离开长安了?”

    殷胥:“收到消息已经很晚了,他前些日子成婚的。圣人觉得他分封是有意退出夺嫡的和平态度,便安慰般的要他去了兖州。”

    外头传来些奴仆进门的嘈杂,泽却没听见般倒吸了一口冷气:“兖州?!这等重镇,他去了打算做什么!如今兖州都督府领兖、秦、沂三个州,山东兵力最强的不过是兖州,这是……这是要酿成大祸啊!你如今不是在朝中势力颇盛,为何不拦着!”

    殷胥垂下眼,瞳孔从眼睑半月形的弧中偏过去,道:“我们本以为圣人会将兆分至蜀地,却不料他倒是更大方。薛妃再如何也插手不了圣人要给自己儿子设封地的事,圣人在这种脸面的问题上相当看重,他如今脾气已经古怪,再闹起来朝堂就要成菜市口了。更何况修认为这是兆的退让,他也在朝堂上支持圣人的决定。”

    泽往前探了探身子:“他已经走了?为何不直接下手?!”

    殷胥抬眼,道:“怎么拦?暗杀还是派兵?如今三足鼎立的状况勉强撑住,我的实力暂还承担不住这状况突然改变。”

    泽还要说,忽然听着那头奴仆道:“安王妃,小心脚下。”泽忽然住口,不再谈朝堂一事,转过头去。刁琢披着雪白的貂毛领斗篷,里头穿的是跟泽颇为相配的浅绿裙衫,笑着提裙上来,向殷胥屈膝行礼。

    泽笑着伸出手去,她笑着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泽将她两只手团在掌心暖了暖,道:“不必见外,就坐下吧,城外石炭一事如何了?”

    刁琢成为安王妃后,毕竟吃穿用度都不是曾经可比,气质也少了几分少女时候的淡漠傲骨,变得爱笑起来,道:“这几日雪都不大,但毕竟是流民围城,不是招徭役的时候。我便召百姓自行采取,自备材料烹炼,官府收二分税率,八成许百姓和坑户自行货卖使用。如今非常时分,也只能用这非常之法了。”

    殷胥愣了,探矿炼矿都是官府的产业,朝廷只对报矿人有奖励,却从未将冶矿权交予个人。刁琢这个法子不可谓不大胆,他入宣州城时,见无数人不必劝,自行入山找矿取矿,自备车马向附近村落兜售,若是刁琢再能带着官府,主持几处大型矿井的开发,至少江南这一小片地区的取暖是不成问题的。

    泽又问了几句关于外头流民的境况,刁琢说话清晰有条理,一一回答。

    殷胥却想着刚刚泽的态度,显然是不愿刁琢知晓太多政治相关的事情,是否是因为她的先生萧烟清如今积极插手朝堂政治,泽不希望刁琢也像她先生一般,借安王妃的名号,往上插手政局?

    如今这年头,女人干权的事儿数不胜数,泽自己双腿不能行走,他或许怕身边能依靠的刁琢也有了野心吧……

    殷胥还打算在此地留几日,他正要说是去四处查访一下,起身告辞时,这才发现刁琢身上的端倪。她穿的本是齐胸襦裙,站着时不显,坐下后裙子一拢,显示出身形来。

    殷胥愣道:“安王妃这是……”

    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琢如今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我还要她出去奔波,是我的不对。”

    殷胥第一反应就是:……原来不能行走,也能造人啊!

    他也是个愣头青,竟呆在原地干巴巴只说了两句恭喜,泽也涨红了脸,连忙岔开话题:“胥何时打算成婚?如今也都到了年纪罢,修在长安好似也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殷胥道:“我不急罢——”

    泽道:“有合适的婚事,你才足够在长安站稳脚步。”

    殷胥摇了摇头,半晌道:“我怕是不会成婚。”

    泽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还要开口,殷胥起身行礼便想匆匆告辞,泽连忙让奴仆扶他起来,架来四轮的车椅,想要送他出门。刁琢不假以他人之手,亲自为他推车。安王府也是曾经宣州的大宅改建,廊下几乎没有台阶,只有坡道,都是为了方便这轮椅行动。

    殷胥看他执意要送,只得也放慢脚步同行。

    刁琢时不时将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拽几分,伸手搭在他肩上,与他轻声细语。

    轮椅到达门前,殷胥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宣州一事我尽量想办法解决,这头就去寻刺史合整公文,最起码要将事情递到朝廷去。若是流民围城,你们也考虑尽快撤离,毕竟还要考虑到王妃的孩子。介时若寻不到路子,可带这环佩去寻宣州城南的酒家,他们虽只有下头人的门路,关键时刻却很好用。”

    泽接过环佩来,点头谢过。

    殷胥沉默了一下道:“我实在羡慕你。你们夫妻相依,我怕是没得能和她如此生活的一天。我跟她总像是见一面少一面似的。”

    刁琢与泽纵然有嫌隙,但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二人在一起难免会有摩擦,渐渐都会活的像一个人。

    他一面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毕竟崔季明是心中有他的,他们的感情也不再是他一头烧,迟早能跨过难关。

    他另一面又实在渴望所谓的家庭,纵然能与崔季明跨过一道道坎,崔季明也未必能与他像安王夫妻这般生活在一起。

    泽本以为他不愿成婚是因不想被别的家族掣肘,却不料是因心中另有旁人。

    殷胥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便转头离开,披着鼠灰色斗篷的身影从一道道门中走远了。

    殷胥在宣州城内四处查探时,另一边城外的大营,临近夜间,崔季明才带着人马迟迟归来,踏入一片青庐中简陋却宽敞的那一间。

    青庐里一片昏暗,两盏都只剩两指宽的白烛要死不活的燃烧着,刘原阳坐在矮桌边满面兴奋朝她招手:“三郎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后悔了,想着该让你带两伙兵出去的,毕竟外头这么乱。”

    崔季明笑道:“我没往流民聚集的地方去,只是闲逛一下,看看地里的庄稼到底都成什么模样了。”她身边的考兰拎着几坛酒和牛肉放在桌上,拆开纸包,替二人倒上酒。

    侍卫十几人全都挤进了帐篷内,他们围坐一圈,似威胁的阵仗围住二人,刘原阳笑道:“瞧崔家人小心的,咱们二人喝个酒,你还叫他们都进来。还有你带来的这个——小美人,要是贺拔庆元知道你现在玩男人,非把你吊起来打个半死不可。”

    崔季明心道:贺拔庆元要知道她玩男人,能把那男人绑回家扔到她床上让她玩个够不可。

    她却道:“毕竟我要是出了点事儿,他们都要掉脑袋的。让他们坐在这儿吧,他们也安心。至于这个小东西——”崔季明戳了戳考兰的脑袋,笑道:“咱们从宣州城内请姑娘还要花钱,这会儿就让他给倒个酒吧,刘叔也别觉得他碍眼。”

    说着,考兰连忙伸手斟满了酒碗,娇笑着就要往刘原阳嘴边递。刘原阳让他吓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连忙自己接过,道:“三郎你把他拉你那边去抱着,别让他坐在这儿,我家媳妇能杀了我!你自个儿口味独特,别拉上我。”

    崔季明只好笑了笑,将考兰拽过来,让他倚着她坐。

    她落座后随意的将长刀放在桌上,那把刀长度立起来几乎能到崔季明眼睛,之前一直挂在马上,刘原阳很好奇,却没看她拿出来也不好多问。崔季明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这便是如今在西北立功的贺拔刀。”

    她拆开外头裹着的布条。当年被她带去战场实验的长刀,已经在几次细微的改动后,批量生产,在北地三处大营内都有推广,如今贺拔刀甚至有了专业的兵种,和□□兵一样成为了列阵中重要的部分。

    崔季明的这把刀,还是当年对战阿史那燕罗的那把,只是又改过外形和刀鞘的。整个刀柄连带刀体,用的是同一棵树做的木材,整把刀做的如同一根长棍,几乎寻不到刀柄与刀鞘的缝隙,为的就是她带在马上也不过分引人注目。只是为了方便手握,在握柄处刻出一道道几乎看不见的浅木棱,若是手心再绑有布条,防滑效果更好。

    刘原阳将刀□□,对于笔直的刀身感叹不已,听崔季明讲来刀体夹钢的工艺,更是赞叹。他痴迷的抚摸着刀面时,崔季明忽然问道:“我看刘叔这里,好似也有吸纳一部分被裁下来的老兵——听闻当初蒋经也是跟刘叔一起走的,您这些年没有见过他么?”

    刘原阳身处宣州,朝廷对于当时太子遇刺一案又说的模糊,他根本不知晓蒋经已被崔季明杀死在山中,道:“倒是忘了,小时候你的刀法是跟他学的。贺拔公没空管你的时候,他没少抽打你,你也该想见他。我之前与蒋经见过几次面,但这两三年我没见过他了——最近一次,也是两年前的冬天了,就是那一年冻灾刚过的时候。”

    崔季明垂眼,两年前的冬天,不就是在万花山一事之前几个月么。

    崔季明道:“他来见你做什么?”

    刘原阳:“他以前那四五年,来见我的时候倒是聊很多。蒋经还问我几座大营内许多裁下来的兵都去哪了。朝廷不许他们留在西北为乱,逼他们往南方走,却没有给他们地,有的给了地,也都被他们抛了。我听闻有些人在南地为匪,甚至自占山头,他们当中好多人我还认识,如今这境况也管不了,便将几个地名给了他。没几天便听闻当地官府剿灭了这些……兵匪。”

    他站起身,把玩着刀,又道:“但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并没有说很多,就是看他好像用了寒食散,持续好几年,已经满面病色了。他穷的那样,什么时候还买得起寒食散了,我问,蒋经还不答,只说自己对不起蒋深,对不起贺拔公,沦落成如今这样——也提及说你该长大了,不知道如今有多高,是不是还跟幼时那样不懂事的爱闹腾。”

    崔季明沉默:“……他那时候也提到我了么?刘叔,你知晓么,贺拔公当年被陷害谋杀太子一事,起因便是蒋经带兵在万花山围杀太子。”

    他身居南地太多年,日子过得如同养老,什么西北的大漠冲杀,什么长安的明刀暗枪,似乎都离他太远了,他一时竟被崔季明的话震得失语。

    她声音闷闷的:“可惜当年我也在万花山,我也见到了太子。两年前的春夏之交,我在山里杀了蒋经叔。他年纪大了,刀法与体力都不如当年,我砍下了他的头。”

    刘原阳正在将刀面对准灯烛,看着刀面窄窄的血槽,听见她的话,愣在了原地。

    正巧这时,外头两个小兵送了些下酒小菜进来。

    崔季明抬起了眼,一字一顿道:“对,是我亲手杀了他。”

    刘原阳陡然脊梁一麻,他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杀机似乎猛然从身边灯烛后隐藏的黑暗中爆发,崔季明身子猛然一探,她从地上起身,一只脚踏在矮桌上,伸手夺向刘原阳手中的长刀!

    她一只手握住刀柄,抬掌朝刘原阳胸口拍去,刀在狭窄的帐篷内抡了个上弦的月弧!

    刘原阳身子往后倒去,他以为自己倒得太慢,刀划来的太快,他的脖颈就要暴露在这刀光之下——凛冽的刀风从他下巴上划过去,他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却看着踏在矮桌上的崔季明,刀弧的尾巴却以千百倍的力道和架势,朝门口两个正要递上小菜的小兵而去!

    一个如影一般往后倒退一步躲开刀尖,另一个却慢了半步,胸口如同被划开的裂帛,鲜血喷涌,倒了下去——

    刘原阳摸了一把以为要被劈断的下巴,只感觉到了一道如丝线般细窄的伤痕,在胡茬中往外渗血。

    这一刀动作太快,但就在这一瞬间,周边的侍卫好似起跑般从地上弹起来,同时十几把刀出鞘,而青庐的棚顶却在一瞬间撕裂开,四五个身影同时窜入!

    刚刚眼神娇媚倒酒撒娇的考兰,从腰后拔出两把似短镰刀的西域兵器,轻叱一声朝从天而降的身影劈去!

    刘原阳纵然不明白到底境况如何,但他知道这是要拔刀的时候!

    他猛地从身后拔出横刀,望向落在帐篷内的四五个身影。

    其中唯一没有蒙面的是位满头银发的老妪,她身材瘦小,周围混乱看,她巍然不动,目光盯着崔季明,道:“崔家三郎,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白日里你与我们接应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