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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宫廷题材的电视剧大行其道,占尽荧屏风光。从1998年《还珠格格》的横空出世,到二月河“帝王”系列的热播,再到尤小刚导演的“秘史”剧的迅速走俏,无不彰显出这一题材的巨大魅力。而时下由网络文学改编的以“宫斗”戏和穿越剧为代表的网络—宫廷剧更是将宫廷剧推向新的**,《后宫·甄嬛传》、《宫》、《步步惊心》、《倾世皇妃》、《美人心计》等轮番登场,放眼望去,荧屏简直成了皇室的天下。网络—宫廷剧为何如此火爆?除题材本身的传奇性能够很好地满足广大观众猎奇心理的内在因素外,更重要的是网络和媒体的推波助澜。影视媒体受市场利益的驱动,往往选择那些点击率高的网络小说进行改编,由于这些小说在刚出道时已经拥有了一大批忠实的读者,在拍成电影视剧之后往往能够保持较高的收视率,部分影视剧之所以“未播先火”,其奥妙正在于此。而网络—宫廷剧影视改编的成功又反过来刺激着网络—宫廷剧的创作,使得网络—宫廷剧在2011年呈井喷态势。出版商同样如此。大量网络写手为了在影视的产业链上分一杯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价值立场,不求深刻,只求花哨。与之相关的问题是,大量网络—宫廷剧粗制滥造、情节雷同、品质不高、格调低下,一切以好玩、有趣为宗旨,以娱乐至死为目标,用“前朝”阿哥们的争权夺利和后宫嫔妃们的争宠斗狠吸引观众的眼球,既缺乏对于历史的深刻反思,更谈不上所谓的人文关怀,除了教人使坏之外,我们找不出更多的“现实意义”。但这些作品却能在现代技术的包装下活色生香:豪华的宫廷背景、优雅的宫廷礼节、靓丽的服装造型,再加上俊男美女的精彩演绎,一道道华丽的历史视觉盛宴就此诞生。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网络、媒体、出版的合谋,才造成了网络—宫廷剧的畸形繁荣。
宫廷剧既然以历史为主要表现对象,就应该具备起码的历史意识。所谓历史意识,是指“一种跨越时空审视历史的思维方式,它以丰富的历史知识为基础,在对复杂的历史材料进行分析、综合、抽象后,把一切事物看成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根据历史启示和历史发展的规律来理解历史、观察现实、展望未来,进而在这一过程中形成对自身、民族、国家、文化的历史及其发展的认同感、自豪感和责任感。”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描写历史是为了烛照现实:“诗人需要历史并不是因为它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而是因为它是以某种方式发生过的事,和这样发生的事件相比较,诗人很难虚构出更适合自己当前目的的事情。假如他偶然在一件真实的史实中找到适合自己心意的东西,那他对这个史实当然很欢迎。”以此标准来衡量近年来的宫廷剧,则不独历史精神不再,历史的大致轮廓也变得扑朔迷离,而在网络—宫廷剧中,历史更是退缩到了“背景”的地位,成了供人驱使的婢女。这种历史“不是产自一种变化的、矛盾的、真实经历的事件、历史、文化、思想,而是产自编码规则要素及媒介技术操作的赝象”。对于网络—宫廷剧来说,重构一段历史不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对于现实的批判、对人性的思考,而是为了制造所谓的笑料与看点。它们迎合并引领着观众的庸俗趣味,把极度矮化后的碎片化的历史供奉于观众的眼前,在赚取高额利润的同时而把真正的历史精神丢弃一旁。
就思想内容而言,大量网络—宫廷剧打着批判封建皇权的幌子,宣扬的是“以恶制恶”的处世哲学,以对权力的艳羡和对诡谋的推崇代替了对权力本身的批判,与此同时人性恶的一面也被无限放大,这些剧目不仅缺乏直面现实的勇气,而且鲜有令人回味的诗意内涵。事实上,这一主题早在2003出现的《金枝欲孽》中就已经定型了,由网络小说改编而来的《宫》、《倾世皇妃》、《美人心计》、《后宫·甄嬛传》等剧目不过是步其后尘,唯一的区别就是女人之间相互算计的程度更加阴狠凌厉而已。2010年热播的《美人心计》改变自网络小说《未央·沉浮》,作者为瞬间倾城。
该剧以汉宫为背景,讲述了窦太后血腥而不凡的一生。在后宫的争斗中,她不仅亲手炮制了杀母夺子的惨剧,而且逼死了从小要好的姐妹,权力对她而言具有无限的诱惑力。该剧虽然也表现了主人公在追逐权力过程中的失落感,但也仅仅是惊鸿一瞥。2011年由林心如工作室推出的首部古装大戏《倾世皇妃》情节更为复杂,该剧以五代十国为背景,以楚国亡公主马馥雅与蜀国皇子孟祈佑和北汉皇帝刘连城之间的感情纠葛演绎了一段“尘封”的历史。虽然规模宏大,但在叙事上罔顾历史逻辑、漏洞百出,远没有演绎出题材应有的波澜壮阔,在主题内涵上更是乏善可陈。
与上述两剧相比,2012年上演的《后宫·甄嬛传》似乎在主题的表达上前进了一大步,因为它不仅表现了后宫女子间的钩心斗角,而且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封建皇帝。应该说该剧在揭示封建皇权的残酷性方面还是走得比较远的,但甄嬛的行为本身仍在“以恶制恶”的范畴之内,做人的基本底线被忽略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该剧所呈现的历史本来是悬空的,但导演为了以史服人,硬是将虚构的大周移植到了清朝雍正年间,这是对历史的严重亵渎。
就审美层面而言,网络—宫廷剧大多以演绎人物的传奇经历为目的,虽涉及人物成长的内容,但大多停留在性格的外围,缺乏对人性的深度挖掘。如《美人心计》着重表现窦太后传奇的一生,尽管她智慧过人、达到了权力的巅峰,除了失宠时的哀怨外,似乎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反思自己的处境,而女人在争夺权力时的人格分裂和智慧与权力的碰撞本来是很好的表现主题。其次,一些剧作以编制凄美的爱情故事为目标,虽然催人泪下,但却不能引发人们对于生活的严肃思考,缺乏真正的悲剧精神。2011年新春在湖南卫视首播的穿越剧《宫》在播出后创下了收视率的最高点,同年9月份在湖南卫视开播的穿越剧《步步惊心》更加蹿红,使2011年成了名副其实的穿越年。与阴狠毒辣的宫斗剧不同,穿越剧重在表现对于理想爱情的不懈追求和对命运不能自控的深深叹息。天马行空的历史想象和轻松、明快、略带伤感的叙事风格,使穿越剧在阴谋迭起的宫廷叙事中脱颖而出,但穿越剧情节雷同化的倾向十分严重。以《宫》和《步步惊心》为例,两剧不仅在穿越的朝代上一模一样,就连情节的设置也大同小异,都讲述了一个现代都市女穿越到清朝康熙年间,并莫名其妙卷入“九子夺嫡”的政治风云中的故事,随后女主角在皇帝和众位阿哥之间开始友情和爱情的角逐,这也是大量网络穿越小说常见的情节模式。就人物塑造而言,无论是《宫》中的洛晴川还是《步步惊心》中的马尔泰·若曦,都是扁平化的人物。晴川的聪明、善良、率直与痴情,若曦的忧郁、博爱与倔强,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虽然如此,若曦的形象相对于晴川来说还是生动了许多。
《步步惊心》被誉为清朝穿越剧中的扛鼎之作,该剧由网络同名小说改编而来,除结尾稍作改动之外,其余皆严格忠实于原著。该剧把若曦内心的焦虑表现得十分到位,如她虽能凭借已有的历史知识趋利避害,但却如履薄冰:她知道历史的结局,却不能去改变它;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必须要按照这个时代的丛林法则塑造自己……这一切都为该剧蒙上了浓浓的悲剧感,但这种悲剧感却不是悲剧精神。若曦回到古代所面临的这一切既没有现实依据,又没有引发她对自身处境的更深思考,她的生存哲学是“既来之,则安之”。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穿越剧被有些论者指出“缺乏现实的基础和美学的关照,是逃避现实、寻求心理补偿的虚幻之物”,是一种“既没有改变现实也根本不可能改变历史的话语繁殖行为”。对于穿越剧来说,古今思想观念的不同本可以大书特书,人物在封闭的环境中的左冲右突也大有可为,但这些深层的东西都被对于“找一个古人谈恋爱”的庸俗想象给置换了,现代人作为历史后来者的优越感因此得到了满足。
一方面是思想意识的严重匮乏,一方面是制作花样的不断翻新,空洞的内核借助华丽的视觉效果得以掩饰。网络—宫廷剧的制作成本动辄上千万,如《美人心计》(5000万);有的甚至每集上百万,如《倾世皇妃》(平均每集150万)。这些投入并没有花在修缮剧本、打磨剧情上面,而是用于场景拍摄和后期制作。以《美人心计》的制作过程为例,该剧不仅花费上百万元用电脑技术百分百还原了整个汉宫,而且服装造型、摄影、灯光、美术、武术、音乐都是超殿堂级班底担任,再加上超豪华的明星阵容,该剧尚未播出已经引发市场的高度关注。而《后宫·甄嬛传》的制作更见功力,剧中细致而考究的衣着成为人物性格的有力补充,从皇帝后妃到宫女太监,无一不契合人物身份、步步精心。以甄嬛的衣着为例,入宫前及获宠前多以浅绿、橘粉色的素服为主,暗寓少女情怀;盛宠时则多以大红为主,以显示身份的高贵;荣登太后之位后则以明黄色为主,尽显太后威严。《步步惊心》则更为精致,连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都着意强调,如八阿哥送给若曦的凤血手镯,四阿哥送给若曦的鼻烟壶、木兰玉簪。在影视媒体的精心制作下,一个个平庸之作就此焕发出生命的光彩。虽然模式化的剧情让人厌烦、类型化的人物毫无新意可言,但华美的宫廷布景、绚丽的武打特技却足以让观众徘徊不去。与其说观众在看影视“剧”,不如说他们在享受视觉的快感。于是,宫廷剧成了“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某种杂技或表演”。而观众“在观赏此演出时是处在一种痴迷和惊诧的全神贯注状态的。它意味着控制和默从,分离和孤独”,这正好和弗尔茨和贝斯特所谓的景观社会的典型特征相吻合。“由于受到景观社会所提供的广泛的‘娱乐’的迷惑,所以,人类偏离了自己最具有批判性的工作:改变世界和解放日常生活。”宫廷剧以娱乐、好玩、有趣、搞笑为宗旨,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以隐形的方式控制着观众的审美需求。当人们陶醉于宫廷的胜景而不可自拔时,他们很可能失去基本的价值判断和批判立场,从而顺从地接受来自宫廷剧的潜在的意识形态,并把这种意识形态内化为自己的精神需求。
造成网络—宫廷剧的畸形发展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其一,网络写手价值立场的缺失;其二,网络、媒体、出版的推波助澜。网络—宫廷剧的作者被形象地称为网络写手。网络写手是以网络为发表平台的文学创造者,他们大多以赚钱为目的,以市场的流行元素和读者的喜好为导向,写作带有很强的功利色彩。而艺术创作本来是个人心灵的自由表达,是一种精神的创造性活动,它需要艺术家对审美对象的真切体悟和深入思考,正如黑格尔所说:“只有从心灵生发的,仍继续在心灵土壤中长着的,受过心灵洗礼的东西,只有符合心灵的创造品,才是艺术作品。”作为精神活动的创造者,网络写手在精神层面应远离现实利益、保持创作的自主性,要拒绝庸俗、保持批判意识,不断用精神之花浇灌干涸的心灵。但大多网络写手面对没有点击率就没有“我”的现实,对人气的关注超过了对审美对象的关注,为了赢得所谓的点击率,他们通常在题材的选择上争奇斗艳,穿越、灵异、盗墓,无奇不有,丝毫不顾及生活的逻辑和审美内涵的提升;涉及历史题材的,更是云山雾罩,随性而为,缺乏对历史应有的尊重。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吸引读者的眼球。除此之外,通俗也是必备的条件,因为网络写手面对的读者群是大众,为了迎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唯恐深刻,俗不可耐。另外,作为“靠点击成长的文学一代”,更新速度一定要跟上,否则就会泯然众人,网络写手秉承“我写故我在”的精神,对速度的追求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传统文学创作中所应具备的使命、责任、技巧、规范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正如有些人士所担忧的那样,网络文学“缺少对文学的敬畏,缺少对文本的细细打磨,缺少多传统文学的借鉴,有的甚至过于追求猎奇与卖点而陷入创作的误区,成为快餐读物。文学与商业过于合谋,最终会扼杀艺术的生命力。”网络写手借助网络这个平台,一方面依靠读者的网上支持率为自己赢得巨大的声誉;另一方面也会凭借读者的支持率赢得出版商和影视媒体的青睐。而媒体和出版的成功又反过来激励着网络写手的创作自信,有的甚至公然宣称:“读者自掏腰包捧出来的作品,才能代表一个时代的文风”。许多网络写手起初只是以兼职业余的方式开始写手生涯的,但看到越来越多的写手能够从中获利之后,就加入了职业写作的行列。这样,作者、读者、网络、媒体、出版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产业链,共同推动着网络文学繁荣,网络—宫廷剧的火爆也就不足为奇了。以《倾世皇妃》的创作为例,该剧的作者为90后网络写手慕容湮儿,写作时年仅18岁。2008年,她将自己创作的长篇小说《倾世皇妃》上传到网上,仅三个月就创下了点击率过亿的奇迹,她由此成为新浪网年度人气最高的写手之一和新浪网的签约作者,并得以出席北京新浪公司举办的全国网络作者年会。与此同时,《倾世皇妃》被中国图画报出版社看重,于2008年10月份出版,并于次年由林心如工作室选中拍摄为同名电视剧,于2011年9月份开播,其盈利比预期的多出两倍。但《倾世皇妃》除了制作精良、声势浩大、男女演员青春靓丽之外,其故事本身根本经不起推敲,人物性格的发展也不符合逻辑。花费巨资拍摄一部这样质量下乘的作品,未尝不是资源的浪费,遗憾的是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整个影视界都十分普遍。
综上所述,中国当下网络—宫廷剧虽然呈现出繁荣发展的态势,但其传达出来的历史“感悟”却令人担忧,不仅主题意识极度匮乏,审美层面也缺乏诗意的内涵。
难道几千年的历史仅仅是一部宫斗史吗?历史不是供人驱使的工具,它承载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如果一味以消费本位为原则,则不独影响人们对历史的认识,还会引发一种虚幻的优越感。网络—宫廷剧影响广泛,应秉承历史人文精神,为人们提供上乘的精神食粮。网络写手作为人类精神的工程师,应该把艺术创作当成是个体心灵的独特感悟,而不应该把它当作一种谋生获利的工具。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网络写手在进行文学狂欢的同时应注意自身文学修养的不断提升,不应该为了求新求异忽略了对于生活的真实表达。流行的作品并非最好的作品,但最好的作品一定具有永恒的价值。随着社会的发展,网络、媒体、出版等部门与人们精神生活的关联越来越密切。有鉴于此,他们有责任提升自己的价值立场,不应该为了所谓的现实利益失去应有的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