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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岚看了眼骑马出了林子的姜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笑道:“既然是县主相邀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侍婢没想到她答应的这般利落,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然后带着她往清河县主那边走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清河县主见到她不但没有早上的阴戾,反而和颜悦色:“正愁在这儿无人说话,所以把你叫了过去,你不会嫌我唐突吧。”
重岚福身道:“县主相请是我的福气,怎么会嫌弃呢?”
她之前虽见过清河县主几回,却都没有细瞧,现在打量了才发现这位郡主出乎意料的貌美,年纪不到三旬,云鬓花颜,眉飞目细,真看不出来内里竟是那样的暴戾脾气。
不过也是,看看姜乙就知道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细看了才发现姐弟两个竟然颇为相似,让她格外不自在起来。
清河县主嗯了声,捻了一颗枇杷果吃了,懒散道:“我这人性子直,脾气也暴了些,上午的事儿是我不对,还望你不要见怪。”
她归位皇室宗亲都已经这么说了,重岚也只能道:“不敢当,我言语有冲撞之处,还望县主莫要计较才是。”
清河县主笑了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说来也怪了,我那弟弟对什么事儿都甚少上心,怎么今儿早上偏偏帮你,难道你跟他认识?”
重二夫人当初带着重岚拜访郡王夫人的时候,清河县主已经嫁出去了,因此不知道两家有亲的事儿也属正常。
重岚却不想提这个,只是道:“镇国将军乐于助人,我甚是感激。”
清河县主见她不肯说实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乐于助人?呵呵,我可没听说我那弟弟什么时候会帮不相干的人。”
重岚堆出满面的为难:“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还望郡主恕罪。”
清河县主见她不肯说实话,面色阴戾起来,想到早上受得气:“恕罪,你的罪哪里用得着我来恕?他不是早上就把你保下了了吗。”
她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忽然从腕子上褪下个羊脂玉的镯子来想要套到她手腕上,忽然又转了话头:“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这个给你,权当是早上那事儿的赔礼了。”
重岚不知道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正要推拒,就见她涂了蔻丹的五指一松,那羊脂玉镯子直直地落了下去。
重岚从刚到这来就开始防备着,见那镯子往地上掉,当即伸手去捞,却还是没赶上,眼睁睁地看着那羊脂玉镯子摔成了好几截。
清河县主理了理衣裙,从贵妃椅上直起身:“看来你是瞧不上我送你的这份礼了。”
她话才说完,立刻有人从后面推搡了重岚一把:“混账东西,摔了我们县主的心爱之物,还不快跪下认错!”
重岚被猝不及防推的一个趔趄,脚步顿了下才道:“县主明鉴,方才我并没有碰到你这镯子,也不知怎么它就跌落了,这如何能怨得了我?”
清河县主眯起美目:“你是说,是我自己摔了这镯子?”她弹了弹手指,漫不经心地道:“难怪人家常说无奸不商,你倒是生了一张利口,犯了错还要狡辩,实在是令人生厌。”
重岚心说我口舌在利落也比不上你颠倒黑白的功夫,就见她抬了抬手,几个婆子立刻上来制住重岚,想把她硬压着跪下,当中一个走到她面前,高扬了巴掌就要扇下来。
若只是挨打倒还罢了,问题是今日这猎场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被人打了脸可就真是尊严尽失了。
清河县主又斜靠在贵妃椅上:“今日就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重岚被身后几个婆子用力捏了几把,疼的皱起眉头,见那巴掌带着风就要扇下来,下意识地想躲开,就听身后有道声音传了过来:“这是做什么呢?”
清河县主微怔,立即起身行礼:“拜见皇上。”
姜佑一身猎装,托着下巴瞧了一圈,看了被压的跪在地上的重岚一眼,皱眉道:“你让她先起来,你闹成这般样子成何体统?”
清河县主大概没想到皇上会管这种闲事,又是怔忪了一瞬,随即道;“你们还不快把重姑娘放了。”听这话头倒像是下人自作主张把重岚制住似的。
清河县主满面歉然地道:“方才重姑娘摔了臣女的玉镯,我几个底下人一时不忿才要惩治她,治下不严,倒是我的罪过了。”她虽性情暴戾,但却不是个蠢人,在皇上面前也装的出样来。
姜佑哦了声,接过旁边内侍备下的解暑雪泡茶浅浅饮了一口:“她为什么摔你的玉镯?”
清河县主叹了声:“许是瞧不惯臣女吧。”
重岚在心里暗暗一嗤,并不言语。姜佑解开披风递给底下人,懒洋洋地问道:“我记得你们坐的地方差的老远,你是说,她因为瞧不惯你,特地跑过来从你手上拽下玉镯子来摔了给你看?她这么做图什么?”
她撇嘴道:“要真是这样,不是她脑子有毛病,就是你脑子有毛病。”
重岚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清河县主面色一僵:“是我没说清楚...”
姜佑摆摆手:“你身为宗室子弟,更要以身作则,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净干些丢脸的事儿,你以为自己是威风了,别人眼里不过是条母大虫罢了。”
重岚脸一个没绷住,些许笑意流露了出来,清河暴戾之气满盛,抿着唇道:“皇上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就先训斥我,不怕寒了宗室子弟的心吗?”
姜佑纳闷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解这人为何如此胆大,顿了下才道:“不怕。”
清河县主被一口气噎了回去,就听姜佑不耐道:“朕是皇上又是长辈,训你你就老老实实听着,还敢顶嘴了,这是哪家的规矩?”她理了理袖子:“朕倒是要好好地问问平乐郡王,看他怎么教的晚辈。”
她给平乐郡王脸面不过是因为他这回平定广西有功,又失了两个儿子,没想到倒助长了他女儿的骄纵之气。
清河县主再不敢多言,姜佑缓和了神色,转向重岚道:“你先回去吧。”毕竟两人私交在暗,平乐郡王又有功在身,她也不好对重岚太热切。
重岚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告辞了。正好那边游猎的人也从林子里出来,她看了看却没瞧见晏和,有些失望地转身回去,就见姜乙摆开全副仪仗挡在她身前。
他马鞍上扔下来一只火红的狐狸递给他,狐狸皮珍贵难得,但若是上面有伤痕就不好看了,所以他一箭射穿了狐狸的两只眼睛,狐狸皮半分无损。
失了眼睛的狐狸还在不住挣扎,两行血泪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姜乙往她跟前递了递:“送给你,我特地猎的。”
这下子在原地坐着的好些夫人小姐都窃窃私语,不住地猜测姜乙身前的这位姑娘到底是哪家千金,怎么这镇国将军如此讨好她?
重岚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后脊背一股凉气冒了上来:“人着布衣,畜有皮毛;各安本分,焉起夺心?将军这礼我是万万不敢受的。”
姜乙用鞭梢挑起她的下巴:“是不敢要这份礼物,还是因为它是我送的?”
这举动太过轻佻无礼,重岚伸手挥开,冷声道:“无功不受禄,将军若是喜欢,就自己留着吧。”
她说完转身要走,姜乙想要拦着,晏和却骑着马稳稳走到他身前挡住:“送礼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儿,镇国将军又何必这般强人所难呢?”
姜乙笑了笑:“你阻拦我,是记恨我占了先吗?”
两人俱都是世上含有的好相貌,一个位高权重,一个金荣尊贵,没想到竟针锋相对起来,让好些人都抻着脖子等着瞧热闹。
晏和扬唇,却并不理会他,拨马走到重岚身前,他翻身下马,立刻有个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脑袋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眼睛旁边还有两个黑眼圈,说不出的憨态可掬。
他把怀里的家伙拎出来,悠悠然瞥了眼姜乙:“这貔貅的父母均被镇国将军射杀了,只剩下它一个,就算没被将军杀了,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劳烦重姑娘帮忙养着了。”
他倾下身把貔貅兽抱给她,在所有人都瞧不见的地方极轻声地道:“抱歉没给你猎到狐狸了。”
重岚这才想起来他上午答应他的事,面上不经意地红了红。
瞧热闹的众人都兴奋起来,话本里两男争一女的戏码谁不喜欢?难怪两人这就对上了,原来是为了博佳人的青睐,这般一想,众人都把眼挪到重岚身上,顿时恍然了,这般艳如桃李又媚骨天成的佳人,难怪两人争的这般厉害。
她倒也没有推脱,而是伸手去接,按着规矩福身行礼:“多谢大人了,我定然会好生照料的。”那小貔貅毛脑袋晃了晃,似乎是瞧了她几眼,然后乖乖顺顺地任由她抱着。
她拒了姜乙的礼物,选了晏和的,不管有意无意,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了他一个巴掌。
姜乙唇角一勾:“放开它。”每个字都有像是重逾千钧,重岚知道,他只有极怒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声口说话。
不过那又怎么样?重岚就不信他当着这么多官员贵人的面儿还能做些什么,她双膝一屈:“我收不收礼,收谁的礼,想来跟将军是没有干系的。”
姜乙笑得寒凉,声音低的几乎让人听不清:“阿岚,你可真会惹我生气。”
晏和适时地挡在两人中间,阻挡了他阴冷的眼神,唇角挑起,牵连出一片风流:“镇国将军,你该回去了,平乐郡王还在等着你呢。”
姜乙想到平乐郡王,眼神微微一动,漠然地拨马转身走了,重岚虽然不怕,但被他这么瞧着还是遍体生凉,见他走了禁不住长出了口气,却不好这时候跟晏和说什么,只是感激地福了福身,转身回了原处。
重姑母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你和镇国将军还有晏大人...?”
重岚怕她继续问,倒在她怀里撒娇道:“姑母快别问了,我自己也纳闷得很呢。”
齐朝风气开放,男子追求女子之事并不罕见,甚至还有专门为未婚男女准备的‘诗社’,允许他们去社会上相互相看,若是瞧上了可以使媒人来提亲,只是不准私定终身。
重姑母想到不会碍着重岚名声,这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看自家侄女娇美无俦的模样,笑道:“我们囡囡长大了。”又担忧道:“可平乐郡王府和齐国府的门第都不低,别是想纳你为妾吧?”
重岚一手摸着小貔貅柔软的皮毛,微微笑着不言语。
那边姜佑也瞧见三人之间的暗涌,不过她对感情之事向来迟钝,倒也没往深处想,只想着回头叫重岚来问问详细。
她随意在座首坐下,薛元坐在她左侧,鞑靼可敦坐在下首,她正要宣布开宴,没想到林子里这时候还有人钻出来,马鞍上挂着两只呱呱乱叫的活大雁。
出来之人面容英俊刚毅,可惜生了一双三角眼,破坏了面上的端正之态,竟然是晏远。
晏远老远就见到姜佑,眼睛不由得一亮,策马竭力维持着英武的姿态,然后策马缓缓走了过来,却被姜佑身前的锦衣卫拦住了。
姜佑不悦道:“这人是谁啊?怎么如此唐突?”
晏远耳朵好使,听见了这话就知道姜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忍不住在心里大骂齐彦个王.八.蛋,收了银子不办事!
幸好齐彦还算有点良心,忙呵着腰上前几步道:“这位是正七品的安抚使司佥事。”他见姜佑兴致缺缺,忙又补了句:“是晏总督的亲弟弟。”
姜佑想到日后用晏和的地方还多,便缓了神色:“他有什么事儿吗?”
齐彦又看了眼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晏远,继续呵着腰道:“听说是猎了好东西,想要献给皇上。”
姜佑随口应了,摆了摆手道:“那就让他过来吧。”
锦衣卫让出一条路来,晏远忙理了理衣裳,再整了整腰间的玉佩,翻身下马走了进来,叩拜行礼道:“臣晏远,参见皇上。”
姜佑对他没什么兴致,不过瞧在晏和的份上还是给了几分脸面,托着腮道:“听说晏爱卿猎到了好东西要献给朕,是什么稀罕东西啊?”
晏远忙捧出那一对儿大雁来往前递了递:“就是这一双大雁,臣今日能猎到这两只大雁,全是拖了皇上的洪福。为了表示臣的感激敬慕之情,这两只大雁就全献给皇上了,还望皇上不要嫌弃臣送的礼简薄。”
坐在姜佑左侧的薛元眯了眯眼,摘下佛珠细细盘弄,唇边浮起冰凉的笑意。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大雁素来是忠贞之鸟,显示男女情挚,而且最重要的是,按着成婚的古礼,男方是要送女方大雁作为彩礼的。
重岚暗暗咋舌,这晏远胆子可以啊,当着薛君后的面就敢这般表心意,他这亏是吃定了。
姜佑在这种事儿上素来迟钝得很,倒也没想这么多,只是略带嫌弃地看着那一对儿大雁——还没貔貅兽稀罕呢,肉又不好吃,送这个干什么。
她不怎么想要,随口敷衍道:“你的心意朕已经领会了,这一对儿大雁却不必送了,你能猎到它们是你自己的本事,跟朕没得干系,所以你自己留着吧。”
晏远一怔,拿不准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干脆把心一横:“皇上,大雁是忠贞之鸟,臣是想借此显示对皇上的心意,还望皇上允准。”
姜佑终于觉出不对来了,微微皱起眉头,第一反应不是答应也不是拒绝,而是转头去看薛元,见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面皮子僵了僵,坚决道:“忠心可不是送两只鸟儿,再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表的,你们齐国府世代为武将,帮朕保家卫国,你能承袭家祖风采,上阵杀敌,才是对朕最大的忠心。”
一般人听这明摆着拒绝的话也就知难而退了,偏晏远想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还是不能死心,嘴一张就道:“皇上,其实臣对皇上倾...”
重岚见他已经现了几分死缠烂打之态,捂着脸不忍再看,又下意识地去瞧晏和,见他饶有兴致地看戏,也跟着放了心继续看戏。
姜佑现在很头疼,她才不在乎一个晏远,但想到薛元回去之后的反应就头大如斗,这时候必须得坚决,越坚决越好!
她抢在晏远说完话之前沉着脸开口:“晏佥事今日游猎之时受伤,已经神志不清了,你们还不快把他带下去,让他好生修养。”
这次游猎晏家一家子几乎都来了,晏三思作为现在的齐国公自然也得过来,他虽然想让儿子嫁进宫里,但也知道要是晏和的品貌没准还有几分可能,晏远就差的太远了。
因此就算是他的脸皮厚度,也臊得满脸通红,忙起身道:“孽障,还不退下!”又忙不迭给姜佑道歉:“这孩子打猎前喝了点酒,这才君前失仪,还望皇上见谅。”
几个锦衣卫听到吩咐就想把人拖出去,就听姜佑旁边传来一声:“慢着。”
姜佑侧眼去看薛元,就见他取来干净的巾栉擦了擦手,漫声道:“臣瞧见晏佥事,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知皇上能否允准?”
姜佑一听他用臣和皇上来代称就知道他现在心绪不佳,硬着头皮道:“你说。”
薛元把目光转向一边的鞑靼可敦:“若是我没记错,这次可敦前来,一来是为了拜见皇上,二也是为了给长风公主选夫,我说的可对?”
鞑靼可敦本来在一边正瞧着好戏,冷不丁被点名,怔了下才回神:“君后说的没错。”
薛元提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抬眼瞧着晏远,微微笑道:“鞑靼女子最喜欢善骑射的勇武男儿,今日臣瞧着,晏佥事骑射功夫甚好,勇武过人又对皇上忠心不二,还出自齐国公府这样的名门,不如就由皇上赐婚,让他和长风公主择日完婚,之后一同回鞑靼,和我齐朝修永世之好,皇上以为如何?”
他说的极漂亮,但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愿意的,鞑靼重男轻女,公主名头虽然响亮,但还不是由着人摆布?更何况还是倒插门,去了鞑靼还不被讥笑到死。
姜佑连忙道:“君后说的有道理,就依君后所言,就是不知道可敦意下如何啊?”
薛元见她应的爽快,脸色微微和缓。
鞑靼可敦本是想找位宗室或者世家大族的嫡出子弟联姻,晏远明摆着哪边都沾不上。
但如今齐朝为首的两位都发话了,她再拒绝岂不是不识抬举,于是举杯笑道:“这位晏佥事品貌过人,又能文能武,长风她肯定是喜欢的,我在这里先谢过皇上君后赐下的这桩姻缘了。”
晏远以为就算表白不成,也最多被人嘲笑上一阵子,没想到竟然直接被送往鞑靼,想到以后就要去那苦寒之地,前程未卜,顿时慌了起来,高声道:“回皇上的话,这万万不可啊!臣家中还有长辈要侍奉,父母在不远行,岂能抛下他们远去?”
晏三思也有些发急,忙着起身道:“皇上,是啊。”他说完找不出词来,转头看着晏和,想让他帮着说几句,没想到晏和只是给自己倒酒,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薛元慢慢眯起眼,面上满是寒凉:“和亲是齐朝和鞑靼修好的大事,佥事这话的意思,是要把家事放在国事之前了吗?”
晏远后背被冷汗浸透,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随即委顿在地上,任由几个锦衣卫的番子把他拖开。
这宴席眼看着也开不下去,姜佑起身宣布散了,和君后相携着离去了。
众人今日看到两场大戏,也都心满意足地散开私下里讨论。
重姑母趁着众人都起身,眼看着晏和走过来,在重岚胳膊上半轻不重地捏了把:“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