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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朕是谁?”
裕靖帝李冕坐在床边,单肘撑着高几安然地抿着一碗温水。此刻薄汗舒透,精神松缓,就针之后浑身的经络通畅,整个人倦怠得十分惬意。眼前一桌一椅,一几一榻,小巷深幽的后堂内室是他每月几次寻诊之处,熟悉的药草香安神静气,与那寡言冷面的大夫一样让他莫名就觉得安心,即便是这毫无护卫的情形之下被人识得那九五之尊、社稷齐当的身份,也不曾生出丝毫的戒备。
盆架边,赛罕弯腰净手,敏感的耳中仔细分辨着每一个字带来的语气与份量,口中淡然回道,“心照不宣而已。”
李冕闻言挑挑眉,此人向来惜字如金,话语中的意思和他的沉默一样,总有恰入之处。这一句听来毫无波澜、平静得只仿佛讲医述药一般,却让他不觉就微微点头。若说寻到此人皆因坊间传闻实属偶然,可当真决定用他却是初见那一眼惊然。身型高大挺拔,眉宇间英气十足,说是江南富绅子弟,周身却无半分公子附庸雅致的风流,从未见过如此仪表堂堂的大夫,青衫长袍,簪石雅淡,无那朽腐之气也非道骨仙风,可一眼望去却有种说不出的气势,性命辗转、股掌之间。
李冕自幼长于宫中、养在朝堂之上,任是生性厌恶权势争斗与政务却也耳濡目染,见多了堂上堂下众生百态,他许是没有治国平天下的雄才伟略却练就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看得出伪作的面容之下心里是有是无,听得出那那繁冗的奏报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初识既为初诊,脉理清,三言两语,掐中他的要害又了解他的心思,开方下药,淡然笃定,李冕不由暗自心喜:此人,绝非凡人。
诊患之间原本就是生死的交情,若说除却母后还有人能识得他的本人,又怎不该是这位展大夫?而他又怎不该早就料到?一个 “心照不宣”多少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此刻看赛罕转回身,撩袍子坐在正对面的椅子上,这促膝而对的形状许是这些日子做下的习惯,倒当真不觉不敬。李冕实则早就琢磨着要将这大夫收为己用,只是这样的人于官于爵于富贵都不甚青睐,遂一直没想着好由头,如今既肯点破就是有所求,这么想着,李冕放下水碗,“说吧,想要什么?”
“大周护国公主,季雅予。”
果然是料不及,李冕挣挣眉心,还真是没即刻应出来。这鄙陋之处、这世外高人与那软软香甜、如仙似幻的精致人物儿实在是牵连不起来。忽地想起几日前听母后说雅予想建府江南,说不服总来缠,再想着这展毅是小王爷季景同聘下的私宅郎中,想来也是凑巧近水楼台出把力,便道,“是肃王说给你的?他倒什么人都使得。”说着不觉语声略低,眼中柔和,“旁人罢了,于你倒不必瞒着。并非朕不肯许她田亩庄园,是已然拟下圣旨、万寿节后就要封她为妃。不过几个月的光景,进了宫自是享尽恩宠,哪里还需计较什么公主府?倒叫那小东西当是驳了他家姑母的面子,浑操心。”
赛罕闻言微微一笑,“皇上您,没得着我的话。”
李冕结结实实一愣,再仔细回味将才的一问一答,不觉大笑,“你想要公主?你想作附马?”
临近傍晚的郊外小巷,日头余辉慢慢淡去明晃晃的刺眼,绿树遮掩下是酷暑中独有的安宁。李冕笑得很是爽朗,肆无忌惮的声音充满整个后堂,凉爽的青砖房里回荡,分外响亮。老天造化,女人是何等的尤物?自古来天下男人群雄逐鹿、逞尽威风,金银皆能如粪土,英雄却难过美人关!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又有谁能如他这般参透?金殿之上,李冕从不屑听那些所谓清流吹嘘的清心寡欲、两袖清风,不纳妾与廉洁有狗屁关系?一年前有老朽上书说要为翰林院一编修请封第二十五孝子,说此生十年侍母不离榻。李冕问:可有妻?答曰:有,因不得有子。李冕一挥衣袖驳了去,二八娇妻生生守成了徐娘半老,何等的暴殄天物!若非满朝求情定是乱棍打出翰林院,休得辱没天下读书人!
于展毅此人,万般皆好惟有一样:不但内室无人,还不诊女眷。清高如此高得不像男人,让李冕颇不上眼。岂料这印象还没做实在,高人竟口出狂言,不但人间五谷杂味食全,且眼界高、口味十分之刁,居然惦记起高高在上、万千荣宠的公主。意料之外却正中下怀,这才是他得以相交之人!李冕不觉不敬倒觉心喜,因道,“朕难得看重你的为人,只是公主是朕选定的妃子,你不妨再寻他人。莫嫌身份薄,只管提来!便是一品大员的千金,朕也许给你。”
“多谢皇上。一个够了。草民不想纳妾。”
稳妥妥一句,回得理所当然,口气之狂,傲视天下。不知是因着这些日子难得不设防备、比肩的交情,还是看惯了朝堂上或阿谀奉承地顺、或慷慨激昂地驳,此刻瞧着眼前人不卑不亢,云淡风轻,让李冕这皇帝的威仪还真是有些端不起来。只是,这么近,幽蓝的眸中静如冰封,看不出深藏其中的意思只幽幽地散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李冕忽地觉得有些异样,沉了脸:“你好大的胆子。”
“不敢。不过是讨得恩宠,安静度日。”
“讨得恩宠?”李冕一拧眉,“这么说,你与她已然……”
赛罕微微颔首,“回皇上,是。”
自己问的忌讳,他倒答得爽快!李冕不觉恨道好你个雅予丫头!长了一副冰清玉洁、仙女儿的模样,背地里头竟是这么个风流坯子!虎狼营中为奶娃娃寻得了靠护、养得自己如花似玉,如今回到中原,面对满城留言眼都不眨,转回头一刻不得闲就将这金陵来的大夫收在了裙下,想来自己这皇上做的多少窝囊、竟成了这些年唯一不曾得手之人!哼!你竟是不知道皇兄我是个荤素不忌的,你有笼络男人的本事不妨都使出来!
君王与男人的尊严这一刻都不及那不得早一步亲近的恨,李冕不觉咬了咬牙,端起手边清凉可口的酸梅汤抿了一口,方道,“展毅啊展毅,你果然不是个凡人。可你既知道朕是谁,就更该知道朕顷刻间就能灭你一家九族,将你碎尸万段。”
“皇上能,可皇上您不会。”
“哦?”李冕冷笑一声,“此话怎讲?”
“自是君王宽仁之心,爱恤民命。”
“少跟朕装腔作势!”
手握着汤盅重重地摔在高几上,薄瓷磕着硬木钝钝一声裂成几片。赛罕瞧了瞧他的手,笑笑,“皇上赎罪。展某自幼身子单薄,二十余栽后宅之中虚度光阴,不曾读得圣贤之书、见得世面,如今任是天子脚下搏营生言语之中也总是有欠。可万岁爷面前如何敢有诳语?展某字字句句皆实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周泱泱之国万亿百姓,桩桩件件,我等凡夫俗子便是想一想也承受不得。”赛罕说着摇了摇头,“日理万机,都不足够寥表皇上每日繁难之一二。好在天地有道,皇上寻得那调和缓解之法。所谓‘阴阳者,万物之纳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恕草民医者之心口中不忌,女儿家温柔之乡乃养生之灵丹仙境。世上人愚,一个‘淫’字视若洪水猛兽,却不知那阴阳调剂、相辅相成才是男人精气聚敛之根本。”
一番话有理有据、恰入心思,听得李冕心潮难平。顶着太子的名头长大,自幼就孤家寡人,连亲亲母后都不曾如此体恤他的苦处,查得他的喜好。惺惺相惜之念又起,口中的语气自是缓下许多,“既是知道朕喜欢,还敢跟朕争?公主貌绝天下,自幼与朕青梅竹马。一场大难,数年分离,一朝重聚,朕确是思念不及。”
赛罕十分诚恳地点头,“皇上于公主之情意,草民不敢枉议半字,只是草民心眼儿也小,今生能得幸公主,再无所求。无家无业无所失,孤注一掷。为了能守着公主,草民只得一挣了。”
“哦?”李冕一挑眉,“你还敢有话?”说着倒来了逗玩的兴致,端起架子道,“打算怎么跟朕争啊?”
“皇上不允么,恕草民不能再为皇上诊治了。”
“哈哈哈……”李冕闻言大笑,手指道,“朕真是高看了你了,还当有什么了不得的法子!天下之大,你敢说自己再无人能及?”
“不敢。”赛罕微微一笑,“所谓天外有天,更况展某医术浅薄、一介庸夫。皇上一道圣旨下,不出一年,定是能拢来大江南北名医仙道、再世华佗。展某只担心的是,这些时,累乏了皇上可如何是好?”
安静的后堂小屋,他的语声如此清晰平稳,一字一句,不急不燥,可李冕的面色却陡然阴沉。先不说他该如何下圣旨满天下招大夫,即便就是访到民间高人,又有何用?这病最忌拖,时日一久,就再也不能!便是真寻到什么华佗再世,僵死的病根,还如何唤起他男人的威风??这一军将得他好狠!不觉咬牙,“你竟是敢威胁朕??”
“还是不敢。”赛罕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型在落日余辉中摄人的气势,面对李冕眼中的杀意道,平静道,“草民冒犯皇上,有罪当诛。只是,皇上不妨容草民苟活过今日,待夜里试过我的药再杀不迟。”
“哼!你当朕还会吃你的药!”
赛罕不语,修长的手指点住高几上裂断的瓷片,带着残留的汤汁轻轻一捻,碎成粉末……“试试吧。”
清凉的后堂,寂静无声。没有了日头托衬,白烟袅袅,顷刻间寒彻骨髓。李冕知道自己已经服下了药,此时此刻,进退维谷,“你究竟是谁??好大的胆子!”
“我是为皇上熬汤制药、保养龙体之人。保您阴阳合,宰天地之道。”赛罕稍稍一顿,“让您能。”
他回得十分恭敬,李冕却听得出那话后未尽之意:也能让您永远不能……
赛罕躬身弯腰,捡起一只鞋轻轻套在李冕脚上,“公主不是独一无二,皇上您,却是天下唯一。”
……
初秋的天,风轻云淡,一天火辣辣聚下的燥热,日头一落便烟消云散,满院子清凉。一夜小风悠悠,晨曦初透,枝头花心便绽出晶莹剔透、小小的露珠。
顺手披了晨衣儿,雅予踮着脚尖碎碎地跑到窗边,藕臂轻推,大开了菱花窗。窗前大株的西府海棠早早结了小金果,凉凉的风儿带着花露清新、带着涩涩的果香,用力吸一口,沁透心脾。薄日头透出湛蓝的天,抹在胸前羞人的桃红纱。低头嫣然一笑,雅予转回身,翠烟纱帐随风轻动,飘飘渺渺,掩不尽春//睡慵懒,一片醉人的狼藉。鸳鸯薄被软软推散,露出精壮的胸膛,日夜相守已是月余,每天早起她总还是要定睛瞧上半天,眼前的景致梦里都不敢梦,轻轻咬唇,总要痛才觉得是真的……
依旧踮了脚尖儿,雅予颠颠儿地跑回去,坐在床边,歪了头仔细瞧他。他睡得好静,大男人,狼兽般的大男人,连点鼾声都不闻,便是在校场里滚爬一天、便是打了恶仗,也是歇得悄无声息,总让她在夜里醒来悄悄去寻他的鼻息。
他虽浅眠却当真是睡的,藏起那幽蓝深邃的颜色,睫毛绒绒的那么长,少了狠绝与霸道,只见英俊,这便耐着她细细地看。因此上,每天她都醒得早。自进府来,他似当真放下所有,一身轻松,整日不是药方医书就是她和景同,安心安命,两耳再不闻窗外事。可她的心却紧紧握成一团,不能安,不能放,生怕眼前这一切都是大祸将临的预兆。每日,也只偷得晨起这一刻,能什么也不去想,安静地瞧他。
今儿却不一样,雀跃的心按也按不住。昨日一道圣旨,许下金陵城外大片的庄园,公主就此归隐回乡,尽人皆知!原以为这闺寝之中悄悄藏了男人总要些时日才能传言开,岂料短短几日就穿过了厚厚的皇城墙到了太后姑母的耳朵里。不大张旗鼓就是想做出遮掩的样子,愈小心,被人“揭穿”时场面方愈烈。突如其来被招入宫,雅予的顿然失措与慌张将这所谓的“奸//情”更加坐实。季家的脸面被这不知羞耻的丫头丢了个干净,太后娘娘勃然大怒!若说胡营之中如何苟且尚能用保护肃王血脉来粉饰,如今这万千荣宠之下未嫁之人仍旧做出这少廉寡耻之事又该如何在天下人面前搪塞?还如何重礼重聘大开皇城迎她作贵妃,皇家的脸面与威仪何在??
那一天雅予在延禧宫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听训,陪哭,却是软绵绵死不肯悔改,直到老姑母险些背过气去传了太医。出宫时已是日头西斜,金色的晚霞铺满整个皇城。逆着光,白马白袍,天降的神明一般伫立在皇城外,她的六郎竟然亲自来在接她回家。泪当时就忍不得,握着他的手一同上了公主的銮驾,夫妻从此生死相连。
原当太后这关强闯了去,那从不讲究什么贞洁廉耻的皇帝表哥会再起刁难,甚而动了杀心。可谁知这一回他倒十分淡然,甚而还好言相劝太后不如就顺水推舟,既随了小妹的意又全了皇家的脸面,通情达理得让人难以置信。
接到圣旨时,赛罕面色如常,站起身只嫌跪得长,眼中连点波澜都没有,可雅予却再也不肯安生。吩咐人摆了好大一桌子酒宴,把自己从小到大吃过的好吃的,娘亲做过的,奶娘拿手的,从南到北都给他做了一遍。拉着他的手一个个地品尝,不管他爱不爱、吃不吃得下,只管往他嘴里送,自己却只叽叽喳喳地说,一杯一杯地灌酒,直到醉倒在他怀中。
这一夜格外醉人,记得是他抱回了房,也记得是自己褪尽薄衫,之后的么……不去想,只细细地品着此刻身上酸酸乏乏地痛,像是陈年醇酿浸得她发软。看着他,想着他,怎么就觉得他乏乏的模样好是生趣儿。她醉了,却生出满身的力气,放肆得毫无羞耻可言……
看那睫毛轻轻一颤,雅予笑了,俯□,双臂叠在他胸前,垫了下巴,近近地瞅着他,想起北山那漫天雪花的夜他也是这般被她降住,倦得无力,说要了他的命。这么想着,笑容越绽,喃喃调皮道,“嗯,究竟是大夫强还是土匪强?”
话音未落大手就探进了薄纱里,困住身上的小猫儿不许动,捏得她咯咯直笑。赛罕是不打算睁眼的,只管下手收拾她。没有圣旨的时候睡不安稳,有了圣旨的时候不肯睡,每天一大早就折腾他,今儿竟然还嘲笑起他来,实在是忍不下了!手下没了把握,半遮半掩的晨缕在掌心滑动,撩得他人发热,心里却不忿道,中原讲尽各种酸腐道理,却这女人的衣衫做得如此轻薄,不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不论是小家宅妇还是朝中诰命,衣领长开脖颈下直露到胸前。鱼儿皮儿白,雪白的脖颈,再是,他都受不得,旁的男人如何受得?遂自两人和好,第一桩就是不许她再这么穿!小鱼儿倒听话,从此不管多热的天,里头的小衣儿对襟总是遮得严实。不过么,关起门来,就任随她了。小丫头也是惯成了,撒开了欢儿地,纱的,绸的,若隐若现,弄得他便是整日腻缠依旧是过不得这关。此刻香香软软的人儿软软地趴在他身上,揉搓得好是惬意。
惯了那带茧子的大手,雅予原先总觉得没轻没重弄痛了她,这会儿只觉得那力道怎么都是舒服,懒懒地趴着,将将松懈下的脑子又琢磨起盼了又盼的亲事,“明儿咱们就启程往江南去了,你可有书信回瓦剌?”
“没。”
“为何啊?”雅予抬起头,“这么大的事,不说一声么?”
“说什么?”大手一把将那小脑袋摁在胸前,“哥哥嫂嫂,兄弟我要嫁了,你们赶紧都瞧热闹来?”
雅予噗嗤一声,颤颤地趴在他身上笑个不住,瞧着窗户外头树枝上两只叽叽喳喳斗嘴的鸟儿,鸟窝里不知可有小小黄嘴牙儿?
“赛罕……”
“嗯,”
“……赛罕,”
“嗯,”
“赛罕!”
赛罕眯起眼瞅瞅,笑了,拢着怀中人一翻身……
……
江南的四季更迭得不知不觉,绵绵阴雨零零落落地就这么下进了冬去。公主府建在远离金陵城、灵山秀水之地,十分雅致清静。
将将安置下,随圣旨跟来的礼部官员就操办了招婿典礼,就此落定。说是典礼,实则是赛罕一个人一身喜袍又跪又拜,公主殿下依旧是那身上朝的行头,连盖头都不遮。赛罕从来不留意这些虚礼,更况此番能从裕靖帝手下全身而退,只许下按时送医送药再无旁的刁难,实在是十分圆满。可小鱼儿却耿耿于怀,夜里总念叨,这算什么啊?连天地都没拜算什么成亲!闹了几日总不安生,赛罕只得说若不然咱们自己再办一回?本就是个嘴边话,这亲哪能成起来没完没了?谁知小媳妇儿一听立刻乐了,说好好好,这一回她要凤冠霞帔、遮了盖头好好儿、好好儿地嫁给他。
择定的良辰吉日就在今天,为了避人耳目礼堂设在了园子水榭花厅。江南气候温和,入了冬的节气依旧是绿水悠悠、清香阵阵。赛罕此刻候在小厅,单等着吉时到迎娶新娘。身上是大红的喜袍,这喜袍可不同之前,招婿时那颜色是绛红色,今日却是十分明朗的正红,看着那上面的莽绣,赛罕不大懂中原的礼制,想着这是不是有些逾制了?正琢磨着,眉一挑,拐角处的脚步声很快越过园中草地轻飘飘地落在门外,赛罕听着、辨着,真真是不想回头!
不知瞧了什么可乐的,来人一到就噗嗤笑出了声。赛罕咬咬牙,转回身,瞪了一眼歪在门框边、也是一身喜庆的那钦,“你来做什么??”
“哟,要嫁了也不跟哥哥们说一声,好歹给你预备些嫁妆啊。”
这还了得!赛罕觉得脸皮都被撕破了!自己哪怕就是关起门来给媳妇儿磕头,也不能现在兄弟们眼里!这巴勒莫的姓氏如何扛得住!恼道,“别惹我啊,滚!”
“哈哈……”那钦笑得前仰后合,边往里走,边张开双臂左右给赛罕看,“你瞧瞧我,你瞧瞧我,你当我愿意穿这花里胡哨的行头?今儿我可是你的礼官儿!我滚了,你还成哪门子亲!”
赛罕牙咬得咯咯响,也发作不得,显见这都是鱼儿的刻意安排,这可真是,脸丢过大江南北不算,还得丢到千里草原、前生后世去了!
看赛罕握了拳、一脸臊得无地自容,那钦强忍了笑,拍拍他的肩,“行了,莫等什么吉时了,赶紧先往正堂瞧瞧去,免得一会儿你这一脸的铁青让你媳妇儿瞧不入眼。”
“嗯??”
赛罕一听抬步就走,五哥千里而来只是个礼官,那正堂岂不是……急匆匆,一步跨进门内,大红的喜堂之上八仙桌两边端坐着要承礼之人,崭新的员外与夫人服,两人安然地品着茶。
眼中所见实在是匪夷所思,赛罕惊得额头都冒了汗,口中话也不利落,“大,大哥?!大嫂??”
“哎哟!”乌兰抬头立刻笑开了,赶紧起身走过来拉着赛罕上上下下地打量,“中原的衣衫果然不一般,把咱们幺弟衬得越发英俊了!”
大嫂向来疼他们就像额吉,口中的话也亲近,于她赛罕倒还能对着,可大哥那边他却实在抬不了头!左翼大营距离边界最远,水源少、草场枯贫,大哥为一方之主可谓是呕尽心血,自己这一折腾,竟是劳动他撇下一身重担,实在是……没想好如何上前招呼大哥,先扭头狠狠瞪了那钦一眼,恨道:你自己瞧热闹就罢了,还把大哥大嫂拖来,你瞧瞧这身打扮,成心的么!
一旁的那钦笑个不住,老六的每一份别扭都落在他眼里,实在欢喜得不得了,凑到身边压低了语声道,“这里可没我啊,我只接我的帖子来的。”
赛罕理也不理那钦,只问乌兰:“大嫂,还有谁来了?”
“咱们家的人都接了帖子,你二哥得照看着两边大营,走不开;英格丫头非要来,我没让;金帐那边这会子可动不得,不过,你四嫂却硬是偷了空儿跟来了。”
越听越是一身汗,赛罕想发作又怕大哥,闷声道,“我自己的事,都跟着瞎忙什么!”
乌兰笑,“怎的是你自己的事?这是咱们家的大事,今儿算是家礼。”
“是啊,”那钦帮道,“再者说,你媳妇儿不单要拜天地,还要拜高堂,正正经经的高堂,你说怎么办?”
这一回,赛罕实在没了话头,只得丢下他俩上前行礼,“多谢大哥。”素海放下茶盅,眼皮都不抬,“瞧瞧这好出息。”
这边厢兄弟意外相见,尴尬了一刻便相聚融融;那边厢,新娘子的绣楼里闺中密友久别重逢,说不完体己的话。遣去使唤丫头仆妇,娜沁儿亲自给雅予修着妆容。粉面桃腮,秋水潺潺,凤冠霞帔托着精致的人儿,真真增之一分长,减之一分短。娜沁儿看着心好是欢喜,最后捻起雅予手中那条蓝色的小坠子小心翼翼地给她挂在眉间,“是这么着么?”
雅予对着镜子左右比量着那条小蓝鱼儿,“嗯。”
“当初把什么都给他丢下了,怎的舍不得把这个丢下?”
雅予撅撅嘴,到底没吐出一个字。
娜沁儿笑了,捏捏她的腮,“还说自己没留心眼儿!若是不念着他追来,何必把这信物带走?”
“不兴留个念想么?”
“走得绝情决意的还想人家做什么?”娜沁儿笑着白了她一眼,抬手去扶凤冠上的一颗珠子,“我听说阿莉娅临终老六回去了?”
“嗯。怎样?”
“能怎样?赶上了,也见了。”娜沁儿说着摇摇头,“要我说,她本就不该回来。临了末了儿的,弄得他做下这啰嗦的事!”
雅予低了头,没再吭声。
……
吉时到,娜沁儿亲自做喜娘,将大红的喜绸递在了赛罕手中。那钦叫礼,鼓乐齐鸣。
往常总觉得小鱼儿矫情,礼啊情的,讲究得没完没了,可此刻牵着她一步步走来,竟不知怎的想起那风雪的夜晚,他将她扛上肩头,夺命而归。三个头磕下去,天地、高堂、结发的夫妻,赛罕的心忽地一阵热,眼前这娇娇小小、红彤彤的人儿真的成了他的妻,从此是生是死,再也不离……
礼毕,扶起了新人,娜沁儿冲赛罕道,“快掀起来瞧瞧!”
“啧,这不得入洞房么?”
“还讲究那些个做什么?又没有外人,让我们都瞧瞧!”
眼前一亮,一片红彤彤。雅予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人低头温和的幽蓝亲亲地拢着她,这是她的夫君,好英俊……痴痴地看了一刻,直到娜沁儿掐了掐她,雅予的目光才算环去四周。每一个都是这世上至亲之人,四嫂、五哥、奶娘、大嫂、大哥……忽地一愣!大哥右手边抱着小景同的人竟然是……
“娘家人。”赛罕轻轻揽了她,顺着那怔怔的目光在耳边悄声道。
褚安哲放下景同,起身走过来,双手抱拳,“恭喜小妹、妹婿喜结连理,望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今生今世,她再无憾……
泪水涌上来,一时心潮难抑,雅予忽地一阵目眩,想伸手去扶赛罕,谁知人竟是软了下去,两眼一黑……
……
“鱼儿,鱼儿,”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唤,雅予慢慢睁开眼睛。鸳鸯戏水的帐子,满眼红烛,手握在他掌心,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他们的鸳鸯床上。正是要跟他撒个娇,才见满屋子的人,徐嬷嬷更在一旁淌眼抹泪儿,方记得自己将才竟是在喜堂里失了态,有些窘,“六郎,我……”
“我苦命的小主儿,”不及她说完,徐嬷嬷带着哭腔嚷了出来,“你有孕了!王爷和夫人在天之灵一直保佑着你呢!”
仿佛雷击了一般,雅予整个人突然怔住,老嬷嬷语声重,穿透她的耳朵砸进心坎儿里,却一个一个字又都像是没了意思。好一刻的静,她腾地坐起身,“赛罕!是不是孟和?是不是孟和??”
众人被这突然惊乍震了震,于这问话更是不解。只有赛罕赶紧将她拢在怀里,不敢用力,轻轻抚着,语声也是抑制不住,“是,是。”
雅予哭了,泪水似打开了闸,打开了北山口那风雪连天的闸……孩子,你终是回来,娘不好,爹爹也不好,让你走了这么久,让你险些再也回不来,如今,如今当真是老天开了眼……
夫妻两个一身大红的喜服,相拥在红彤彤的鸳鸯帐下,似一道奇妙的风景将这来路艰难归去了圆满……
“这孩子,往后可姓什么?”
娜沁儿一句问打破了一屋子的静,却换来更深的沉寂。公主招婿的例始自大周开国皇帝,可历代以来招婿的公主不少,却从未有人与身份卑微的婿诞下子嗣,遂孩子的爵与如何继承便也未在任何例制中出现过。“该姓季还是姓展?”
“自然是不能姓展。”褚安哲接话道,“该是随公主姓。”
“哦?是么?”娜沁儿一挑眉,“姓季?这么说要与恩和一个姓,岂非也算肃王之后?”
话一出口,褚安哲也觉不妥。一个死而复生的肃王于朝堂已然足够,再来一个莫名的肃王之后,且不说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日后的封地封爵都要起了争议,弄得不好还会带累景同,因道,“这事莫急,待我回去与庞将军商议,定会商定个正正经经的身份。”
“你和庞德佑还有这本事?”娜沁儿一声冷笑,“自己爹娘的姓都承不得,还能有什么正经的身份?”
“这是我巴勒莫家的子孙。”桌边的乌兰沉声开口,“正正经经、巴勒莫家的子孙。”
褚安哲闻言有些耐不住,“要姓巴勒莫就得回到草原去,现下的情形,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的?”娜沁儿提了语声,“草原养不得人么?”
“雅予的苦还不够?如何再承得母子分离?!”褚安哲心一急,不觉脚下迈近床边,“莫急,实在不行,过继给……”
“过继给谁?”娜沁儿直逼了过来,“给你?姓你褚家姓?你可真说得出口!更况,谁说要他们母子分离了?你……”
“不必争了!”雅予一声喝,众人都静了下来,“我,我家孟和该姓什么就姓什么,堂堂正正!”
笑意在幽蓝的眸中积蓄,散开,满布心中,赛罕将人儿拢在怀中,低头,眉轻轻一蹙,不许她动气。雅予撅了撅嘴,贴进他怀里,抱紧。
这一幕落在眼中,褚安哲拧紧了眉,娜沁儿却笑了,“这一下,巴图不知该怎样乐了!”
……
兄弟二人出在廊下,站定。初冬的月很高,淡淡清凉的光铺洒在台阶上。
“好样儿的,老六。”
赛罕挑挑眉,“大哥,我可不是成心的。”
“你不知道她会有孕?”
赛罕低头轻嗽一声,“没想到这么快。”
素海笑了,摆摆手,“不论了。切记不得声张,丫头小厮也不得近身。过些日子,自会有人来安排接你们走。”
“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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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大章做结局,告别我心爱的狼。
每一次完结都会感慨许多,这一回也不例外,还多了点心酸。舍不得啊,噗,可能是太喜欢狼鱼儿这对了吧,也许在读者眼中有很多不尽如意之处,在作者心里却是描描画画,涂了个圆满。
本文不会再有番外,言尽于此。感谢一路来跟随的亲,感谢你们不遗余力地催更,让鹊始终没有放弃,感谢你们总是额外地奖励,感谢你们挥泪长评。一年的时间,对一个文,拖得好长,算算字数,基本是一天不停,鹊要每天写够1500字才够今天的字数。对于码字机来说这个数字好小,可对于时速经常三四百的人来说,已经是吐血的节奏。可歪打正着,一年的时间养了好多可爱的小妖精,骂狼,骂更,还有被你们煎烤烹炸早就折腾了一个够的鹊。不多说了,爱你们,谢谢。
希望日后江湖再见还能记得咱们曾经有过的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