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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晨是被冻醒的。湿漉冰冷粗糙的毛巾粗枝大叶的擦过他的胸腹,他被冰的几乎要跳起来。可惜只是肌肉抽搐的全身一抖而已。他想要挥开那只在他身上粗鲁搓动的手,却连一个手指都没动过,只是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有点模糊,象是隔着一层雾。冰冷雪白的墙壁和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看来还在医院。身上的手丝毫不在意他是重症患者,粗鲁而干脆的把他翻了个身,开始给他擦背面。
他面朝下填在床褥上,闻见股非常令人不舒服的陈旧汗味混合消毒水的味道,连看也看不见了。毛巾非常粗糙,擦在身上好像砂纸,背臀之间一阵刺痛。
现在他的感官恢复了不少,勉强能分辨自己的状态:上衣缠在腋下,裤子脱到脚踝,那个野蛮的上下搓动动作,确实是在给他擦身。没有尊严的赤身*他早已习惯,不过这种粗鲁的护理方式简直前所未有。那个人又起了什么新花样?这几年缠绵病榻,和周唯的相处模式也慢慢改变,他几乎忘记了那个人是以折磨羞辱他为己任的。
现在这种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照料方式让他很快回忆起来。呵,在这些假装的温柔之前,周唯曾经多么的冷酷。
这又是干什么?因为没死掉所以开始新一轮的折磨吗?周晨很清楚自己早已油枯灯尽。怎么会没死呢?不过这种招待,自己的身体应该很快受不了又会垂危。他觉得连喘气都很困难。
湿冷的毛巾反复擦过他腿根和臀沟,着力在腿上搓了两下,几乎没扒下一层皮来。周晨只恨身体完全没有自主行动能力,连呼痛的力气也没有。
他噎着口气等待那阵子激痛缓过去。粗糙的大手将他往床边一推,没管他身体□,全身都冷起了鸡皮疙瘩,自顾自的把床单被罩什么的往他身上一卷,窸窸窣窣一阵,然后把他身上的衣服随手一扯,像翻麻袋一样把他翻到另外一边,彻底让他寸缕不着了。
哦。原来是换床单和衣服……
被子在身上脸上一阵翻腾抖动,终于装到了新被套里头去。一张死马脸拿着干净的衣服凑过来,看见他睁着眼睛吃了一大吓,腾腾后退了两步。
“啊——”
这个马脸女人尖叫起来。
医生们过来忙乱了半天,周晨才觉出不对来。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而且他们对他的态度,和周唯手下的那帮人完全不同。对他的称呼,也不是大少爷,或者周先生。而是叫他什么周周,还是舟舟?
他看见了自己被摆弄的手,细瘦,骨节纤小,千真万确的是自己感知的手,却完全不可能是他的。
三十多岁的他再瘦,骨头不可能缩小一半。
他想喝口水,想说话,完全没有人理会他。
过了三四天,周晨才算大致搞清楚自己的现状。
这个身体名字叫周舟,这是床头名牌上写的。15岁,应该是什么意外导致的昏迷不醒,已经有一年之久了。大家都认为这个植物人醒来的希望很小,偏偏他借尸还魂了。
周舟的妈好像改嫁了,刚进医院还两三天来一次,一个月后知道周舟醒来的希望很渺茫就来的越来越少。最后一次来在六个月前,那时候挺着个大肚子,现在也不知道生了没。
据说周舟有个什么远方亲戚是有钱人,他住院的钱都是年付的,连那个马脸女人的护理费也是固定每月打款的。钱是给,人却从未来探视过,好像对周舟也没多少情分;人家估计就当做慈善了。
这些情报都是护士聊天啊,那个马脸杨护理和他搭话的时候探听到的。
装做记忆里什么都有点糊涂太容易了,医生也好护理也好毫不疑心。他只是他们的工作而已。大概这种事情只有亲人才会在乎,而他亲妈都不理会他了,自然没什么别的人管。
医院比起原来周晨住的,条件显得一般,医生护士都很正常,有和善的,有公事公办的,有因为什么别的事甩脸子的,也有心情好笑咪咪的多给他几句关心的,按部就班的安排他的恢复复健计划。
花了三四天他才能说话,吃流质食物,简单的坐卧或起床略站。这个身体本身看起来没什么大伤,只是长期卧床僵化了。背臀肋下生了褥疮,怪不得头天醒来擦身的时候那么疼。
一旦认清目前自己所处的现实,周晨在最初的不敢置信后,极为缓慢的陷入狂喜。
他没有死。
他并没有死。虽然换了个病弱瘦小的身体,然而并没有什么不可挽救的毛病。——完全不象他刚刚失去的那个破败的身体。
而且他没有陷入周唯的牢笼。这么多年来他曾经多么渴望逃脱的牢笼,现在根本不存在。他是自由的。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没有亲近人物来探望,倒是给了他适应自己新身体的和自己重生这种匪夷所思事情的时间。而且他首要的任务是养好这个因为长期卧床而显得病弱的身体。
连自主行动都做不到,就更谈不上其他。
狂喜之后,周晨很快就想到了这么些年他唯一的牵挂和支撑他苟延残喘下去的信念:他的亲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
这么些年他被周唯囚禁折磨,而他的妻子孩子,也是被周唯控制在手的。
最开始周唯威胁要把他们全都卖进女支院,周晨被迫屈服,被迫无所不至的讨好顺从那个恶魔般的男人,以为妻儿换得食物饮水。
再后来,当周晨表现的滢荡顺从之后,求得了周唯的宽容,愿意将对他们的控制隐藏在暗处,给他们一个表面正常的生活,出门上学。
最后几年同病魔垂死挣扎时,周唯偶尔大发慈悲给他看的妻子孩子们平静安乐的生活照是他灰暗人生的唯一亮色,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他当然想见到他们,可是首先他要让自己僵木的四肢重新学会站立和走路。然后还要弄清楚他死了之后周唯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妻儿的。
最后几年周唯对待他的态度让他心存幻想:也许,他会放过他们?
第三天他才终于学会在护工的扶持下走动两步,第五天他在杨护理的帮助下到卫生间解决大号。蹲完马桶他没有让杨护理进来,而是自己把着浴缸边缘和洗手台,慢慢站起来,仔细端详眼前的这张脸。
很小很孩子气的脸。也许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瘦小。估摸下可能只得162-165高。对15岁的男孩子来说不够高。难道这次自己要变成矮小的二等残废?
头发枯黄而杂乱的,一对剑眉倒是浓黑上扬,眼珠黑而且深,就是瓜子小脸下巴尖,加上没有血色的薄唇,把眉目的英挺感削弱。这张脸,隐约有种熟悉感。
刚刚按了冲水准备出去,卫生间的门砰砰被敲响:“哥哥!哥哥!你醒了啊!开门我进来!”
应该是传说中他唯一的探视者,一个礼拜会来一次的10岁的弟弟杨凡。虽然弟弟每天都会给杨护理电话,周晨出于私心,一直阻止她告诉他自己醒来的事情。直说周末来了再告诉,免得影响他上学。据说他的封闭式寄宿学校离这里不近,而那个孩子来一次并不容易。
打开门,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站在门边,穿着紧窄贴身的卡其蓝的校服,因为雪白的皮肤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整个人都粉嫩可爱。
周晨只觉得一股大力撞击心神,一瞬间他眼前发黑。
“哥哥!哥哥!杨阿姨!快来!!”
杨护理过来,抱着他腋下把有点半晕的他拖到床边,肋骨都几乎被勒断。杨护理粗手大脚的把他扶坐下,枕头随手塞脑后,一掀他的腿把他弄上了床。
周晨定了好一会神,才睁开眼睛来看这个不停的焦急叫着“哥哥哥哥”的孩子。
这张小脸很熟悉。两个月前周唯为了讨他欢心,还曾经拿了久违的孩子的照片来给他看。孩子就是穿着这身校服笑的开心,各角度的有六七张。当时他装作波澜不惊的定定看着。拿近了不欣喜,移开了不焦虑。甚至心里的恐慌疑惑也没有流露半分。
那是他的小儿子。当时他恐慌的是为什么很长时间只有小儿子的照片,大儿子只在两张照片里有个背影。不过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回天无力了。连手都抬不起来,能接触的人只有周唯和他的手下,看张照片都被当做筹码,他悲哀的认命:自己无力给两个孩子什么保障了,所以连表露对孩子的关心都是多余。
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长达一年多没有大儿子的照片。因为大儿子已经成了植物人;不,已经死亡。
认出小儿子的瞬间他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醒悟:他上了大儿子的身。而大儿子,八成死了。
怪不得,那张小脸看来如此熟悉。从13岁到15岁的少年,孩子的脸庞还是很大变化的。七八年没见过真人,只看过照片,而且孩子昏迷躺倒之后瘦弱病黄了太多,令他就算是在镜中看见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他记得给孩子取的名字是周航,周帆。什么时候变成了周舟和杨凡?
伸出颤抖的双手,他一把将面前的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周晨以为他不会哭了。
而此刻灼热的泪水就像怒透的岩浆一样从眼睛里翻涌出来。这是他的儿子,他抛弃一切尊严也要保护的孩子,以及孩子的母亲,他的家人。
而现在,妻子改嫁,长子死亡。这个孩子的身体浑身的褥疮,瘦的皮包骨!面前的小儿子,抱在怀里轻的要命,据说长期住校,每周一个人坐公交到这个疗养院来看望长睡不醒的哥哥。
周唯,周唯!你好!!
所谓的会给你安排好你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的安排法!
他想怒吼,想大声叫骂,想把天地都打穿!然而他只能紧紧搂住小小的身体,只觉得喉咙一阵甜腥。
兄弟(父子?)俩并肩坐在床上,吃着杨美心给做的烂面条儿。见周帆吸吸溜溜狼吞虎咽,周晨心里一阵发酸。
“没吃早饭吗?”
“嗯。早饭不用吃,反正到这里来有得吃嘛。”小脸开开心心的翻着眼睛看过来连吃带说:“杨姨做的面条真好吃。”
虽然长期没自己进食,嘴里淡的很,但是就周晨的感觉来说这碗面条不过是家常味道罢了。不知道小帆到底过的什么日子。看他校服应该还是在私立学校上学,因为都是少爷小姐,那里的餐点一向有保证,怎么就馋的这样了?
“好吃就多吃!!一会杨姨还有一罐肉酱和一些香肠给你带过去。”杨美心在旁边哈哈一笑,端着锅过来一人碗里又盛一勺连汤带水的。
扒扒碗里淡了味的烂面,周晨觉得胃口全没了。
“小凡他啊,为了省钱来看你,别说早饭,一天三顿都吃的简单。下了公交还有五六公里地呢,得做黑车,要不走过来就太耗时间。还时常记得买点什么水果营养品送过来,让我混在你的配餐里打烂给你灌下去。”她说的是周航之前昏迷的时候一直靠胃管灌流质。
“你家里才给他那几个钱做生活费,哪里够哦……”杨美心唏嘘着,似乎对他们充满了同情。
周航对她印像不是很好,从醒来时候感受到的粗鲁照顾方式到最近两天观察得出的结论。这是个爱贪小便宜的,并不温柔和善的中年妇女。
“我没有餐费吗?为什么要小帆买?小帆你没有零花钱吗?平时吃饭都是怎么解决的?”
“你的伙食都是医院给配好的,我按时按量打啊。小孩子非要让你吃点新鲜的特别的,也是他的心意。问过医生加在里面没问题的东西我就给你加进去。”
“小帆?你的生活费是怎么安排的?还是四……四叔给的吗?”
见他神情严肃,周帆期期艾艾道:“是,是的啊。每个月会有零花钱打到卡里。饭卡也是固定充好的。”
“没有克扣吧?”
“没有。”
不知道周唯每个月固定给孩子多少钱,看起来似乎有点寒酸。
“衣服呢?”
“校,校服啊。每个季度三套。”10月份的天气,温度已经降了,才发现小帆叠穿两件外套。“我是说毛衣?”
“秋款校服没有毛衣。只有冬款的才有,今年的还没发。去年的又厚又小,穿上勒的我满头大汗。其实这样穿厚度很合适啊。”孩子拉拉外头的外套,把里头的领子遮上点。
呵呵。周唯。你一件衬衣怕就够给孩子一个月生活费了,想不到居然能在经济上如此苟代我的孩子。
“你妈呢?周末你不回家?”
“妈妈和杨叔叔搬到W城去了。”小孩说起来有点踌躇,不过很快开朗起来:“平时我在在学校,挺好的,周末我就来看哥哥啊。”
“杨叔叔是?”
“妈妈前年再婚了……”小帆呐呐的说着,低头抠自己的指甲。
“再婚就不要你回家了?”
“他们……他们要搬到W城去嘛。而我,而我要和哥哥在这边啊……”
“然后你妈就丢下你走了?”
七八年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承受周唯的威胁,他能理解也许在这些折磨里变了心。那女人再婚可以理解,不管植物人的周航也算了。居然小儿子也不管了?十岁的孩子,彻底以学校为栖身之所?
“钱不够用吧?”
“还好啦。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学校的饭很糟吗?你太瘦了。”
“他为了省钱中午就吃早上多买的面包什么的。餐费省下来去小超市换钱来用。每个周末交通费要三四十,买点水果什么的三五十。平时总要买个牙膏卫生纸什么的。时不时专门要给你买营养蛋白粉,一个月五百块哪里够用哦。“插话的是杨大妈:“哪,那边香肠肉酱什么的我每个礼拜给他带点。小孩子吃长饭的时候,没有肉哪成哦。”
“没有拉。我吃的很正常的……”孩子小小声的说。“杨姨的香肠就是平时解馋的零食~~”
周晨食不下咽。孩子们一直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周唯还真是,什么事情能折磨他能让他痛苦就绝对不会放过吧。
他满心的痛苦无法宣泄。
但是现在自己也是超瘦体弱,急需能量,他必须赶快养好身体。周晨硬着头皮平静了情绪,把一碗面条都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