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酒令智昏

宴行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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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胡悬壶惊了一惊,却还不明白,转头说,“你干嘛说我是你徒弟,想占我便宜吗,我胡悬壶明明是谢……”他猛然记起谢曜也是姓谢,顿时一噎。

    郭靖不明所以,惊讶道,“曜弟,你徒弟在说甚么,”

    胡悬壶张口结舌的看向谢曜,嘴巴张张合合就是说不出字儿。便在此时,那吕文德带着几名心腹走了过来,对谢曜和郭靖作揖,“谢大侠,不如今晚来我府上做客,为你等接风洗尘一番。”

    吕文德虽然是襄阳抗蒙的中流砥柱,但谢曜在外曾听人言,他贪污*重用私人,攀附当朝奸臣贾似道,为江湖正道所不喜。谢曜不欲与他私交甚深,因此只拱手还礼推脱,吕文德见他婉拒,便也识趣告辞。

    这一下胡悬壶不得不信,呆呆的道:“那……那当官儿的方才叫你甚么?”

    谢曜斜睨他,笑道:“你不是听见了么?”

    胡悬壶联想到和谢曜这一路的相处,而对方进襄阳城、和郭靖交好、武功卓绝,无法不使他不相信。

    当下他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地上,抱着药箱哆哆嗦嗦的道:“谢大侠,你……你切莫怪罪小的!是我死要面子,在外冒充你侠门的弟子,但我发誓,我只吹过这一件牛皮,其它的绝无隐瞒!”

    郭靖头次见得一个年轻人哭得这般凄惨,活脱脱一个大姑娘似的。听他述说,却也明白过来。

    谢曜忙将他扶起来,和郭靖对视一眼,均感好笑:“你好好地又哭甚么?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相反,我还得谢谢你此前在船上帮我医治良驹。”

    胡悬壶听他语气诚恳,不由怔住了。他此前只当中原赫赫有名的谢大侠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岂料是这样一位海纳百川的中年人,结结巴巴的问:“谢大侠……你不怪罪我冒充你门下弟子吗?”

    谢曜看了他一眼,思及两人这一个多月的相处,虽然胡悬壶胆小爱哭,但品性善良,医术精湛,有济世为怀之心。反观侠门上上下下,虽然都做路见不平的好事,但说救死扶伤,却比不得一位郎中。

    当下他便沉下脸说:“你想让我不怪罪你,却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胡悬壶擦了擦眼泪,忙不迭点头:“谢大侠,你说。”

    “嗯……我收你当真正的弟子,你愿意么?”

    胡悬壶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下高兴的满面通红,跪在谢曜面前磕了响头,“我……啊,不对,弟子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的愿意!”

    谢曜抬手将他扶起,向郭靖笑道:“这次便真的是我徒弟了。”

    郭靖摇头失笑,朝胡悬壶笑说:“你这个师父可是个甩手掌柜,要他教你上乘的武功,过不了几日又跑的无影无踪。到头来,还得是我这个做师伯的吃力。”原来此前谢曜没有将《九阴真经》练全,便也无法交给丁跃全部,两年前他便找到郭靖,让他代为传授几招实用的给丁跃。

    这样一来,郭靖总是拿此事打趣。

    胡悬壶看了眼谢曜,傻笑一声:“我不喜欢学武功,只要谢大侠当我师父,我做梦也能笑醒。”

    三人说说笑笑来到一座大屋,只见已经布置好红绸喜蜡,院子里放着大箱贺礼,都是当世江湖上名宿送至。

    谢曜道:“我来的匆忙,未备贺礼,好在婚期尚在明日,待我去……”

    郭靖早料到他要说甚么,板下脸道:“你见过自家人成亲,自家人送礼的吗?”

    “这不同,芙儿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这大喜日子,我这个做叔叔的不送礼物那可不成。”谢曜顿了顿,又接着道,“不说这次,襄儿和破虏满月之时我也没送厚礼,一柄银匕,一柄金刀,真真磕碜。”

    原来郭靖和黄蓉四年前又生下一子一女,依照商量给取了郭襄、郭破虏的名字。郭襄比郭破虏稍大几个时辰,两人乃是同胞姐弟,谢曜对这两个新添的侄儿侄女亦是喜欢非常,经常来襄阳城中探望。

    郭破虏老实憨厚,郭襄却顽皮古怪,但二人每次见到谢曜都“谢叔叔,谢叔叔”的叫个不停,围着他团团转,等谢曜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糖葫芦糕点小吃,两人才兴冲冲地离去。

    “你是要同我生分么?”郭靖故作不悦。

    “送个礼罢了,和生分不生分有何关系?”

    他兄弟二人僵持不下,胡悬壶看得嘿嘿发笑。便在此时,门外有一小僧探头进来,道:“请问郭大侠和谢大侠在此间吗?”

    郭靖闻言转过头来,上前迎道:“我二人都在。敢问这位小师父,你是那座寺院门下?”

    那小僧双手合十朝他一拜,将手上的包裹呈上:“小僧自大理天龙寺而来,此物乃是法玄大师让我带给谢大侠的,顺便恭祝郭大小姐和耶律公子百年好合。”

    谢曜听见“天龙寺”三字浑身一震,仿佛被人一把捏住了心脏。须知这天龙寺于他来讲算是此生伤心之地,看眼那包裹,迟疑了良久,方才伸手接过。

    掂了掂,竟然颇重。

    他心下狐疑,将这包着的油纸拆开,渐渐露出一角红纱,却是件大红喜服。而喜服里包着一块镔铁牌位,上面一字字的刻着“先室天书生西之莲位”,翻过牌位背面,正是亡妻的忌日。

    谢曜双手微微颤抖,几乎拿捏不稳,他努抑制道:“此物供在我天龙寺的禅房里,将这个拿来干么?”

    那小僧突然抬手擦了擦眼角,语带哭腔,脱口将他当年的法号说出:“忘玄大师,你有所不知,本玄大师他……他圆寂了。近日来风声频传,说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蒙古一旦攻打大理,天龙寺身为护国寺尚且自身难保,法玄大师心知你极其看重此物,趁着被蒙古打下之前,托我带来给你。”

    谢曜闻言一怔,想到本玄法玄二位大师,心头担忧:“甚么时候的事?”

    “本玄大师圆寂多日,如今大理城人人自危,一灯大师已经带着弟子赶去了。”

    谢曜心头一跳,那贵由大汗方才逝世,蒙古内部应有夺权争斗,攻打高丽元气未复,倒不会这么快攻打大理。他想着想着,便摩挲起指尖的布料,那嫁衣已经蒙灰,鲜艳的红色也褪去了,抱着这件喜服,仿佛又回到那雷雨婚夜,摧肝断肠。

    “曜弟,你……”郭靖猜到甚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谢曜回过神来,扯出一个笑容,拿了银子给那僧人,让他返还大理,等事情闲暇,他便回天龙寺瞧瞧。

    ※※※

    随即谢曜和郭靖、胡悬壶暂别,回到厢房,将亡妻的灵位裹在喜服当中,压在枕头下。

    正在此时,突然听得门外有人轻声啜泣,谢曜心下道奇,推门而出。

    那人倚在角落的廊柱旁边,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肤白胜雪,泪眼婆娑,一身俏丽的粉红衣衫,正是快做新娘子的郭芙。

    郭芙双眼呆滞,见到他犹自痴痴,低声道:“谢叔叔……莫非我心里在惦记你,你便也来惦记我了么?”

    “芙儿?”谢曜皱了皱眉,上前问,“好端端的大喜日子,你躲在这里哭甚么?”语毕,竟从郭芙身上闻到老大一股酒气。

    郭芙愣了愣,登时反应过来,却望着他眼睛没有答话。

    谢曜被她这样子惊了一下,以为她生了甚么病,抬手便去把她腕间脉搏,只觉温润有力,没见得哪里出问题。

    “我虽看不出,但新收的弟子医术却极为高超。芙儿,你在这等着,我去把悬壶叫来。”谢曜说罢,便要转身去寻胡悬壶,然而手背忽然被人按住,他不禁一僵。

    郭芙咬着唇瓣,望着谢曜说:“谢叔叔,我……我不想嫁。”

    谢曜将手抽出,只当她小女儿恐婚,笑了笑说:“那耶律公子一表人才,你嫁给他必定生活美满,如何不好了?”

    郭芙垂着首不停摇头,摇头,“不,不,耶律大哥虽然待我好,我爹爹妈妈也觉得他是适合我的良人,可是我……我……”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他?”

    郭芙闻言一怔,心中却想:耶律齐对自己呵护备至,她这么多年来,也唯得此人放在心上。但,她更放在心上的是……思及此,她抬起头来,一咬牙道:“谢叔叔,你和我私奔罢!”

    “私……私甚么?”

    谢曜呆了一下,登时后退数步,沉下脸呵斥:“切莫胡说八道!”

    郭芙见他这样,心中一痛,转身扶着廊柱,哀声道:“我从六岁遇见你,便只觉世上任何人都比不得谢叔叔。你会教我道理,会给我扎灯笼,会救我性命,会在爹爹骂我的时候维护我……”她抬袖拭泪,“我知道你顾及爹爹,不会喜欢我,但是来日方长,芙儿会改掉一切的毛病……”

    “住口!你定是喝多了酒,乱了脑子!”谢曜听她越说越不成体统,拂袖转身离去,帮她去找胡悬壶给她醒酒。

    郭芙见他决然离开,丝毫没对自己的情意放在心上,不禁失声痛哭。她心心念念的谢叔叔啊,从小到大,一直将他当做最欢喜的人,她只觉这世上没有谁能像谢曜一样武功高强,没有谁能像他一样深情至厮,他对谁都好,对谁都关怀,但要他对别的女子动心,实在太难太难。

    “一个死了的人有甚么好?我有哪里比不上她?”郭芙心里这般想,嘴上便说了出来。她呆呆的看了眼谢曜大开的房门,闪身走进。

    一眼便看到枕头下的包裹,郭芙忙上前打开来看,但见一家陈旧的嫁衣整整齐齐的叠着,里面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正是谢曜亡妻的灵位。

    郭芙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心想:若我穿上这身嫁衣,谢叔叔会不会将我当做她妻子?酒壮人胆,酒令智昏,她不及细想,飞快的将那东西抱在怀里,低头离去。

    ***

    谢曜匆匆去找胡悬壶,但刚穿过花园,复而停住。

    听到郭芙这番话又是荒唐又是奇怪,不明白她为何会起这般心思。但转念细想,她一生没真真切切喜爱过甚么人,根本不懂男女情爱,将自己的长辈疼爱之情误会了去,难免会有此等错觉。

    谢曜考虑怎么给她把思想掰过来,心烦意乱的步出宅子,在襄阳城中游荡。

    不知不觉,他便漫步到相思树旁。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树,谢曜思念如潮,索性坐在树下,闭目凝神,六月夜里微风阵阵,晚风送来花香,他眼皮沉沉,竟自睡去。

    待一声雄鸡初啼,谢曜微微惊醒,睁眼看天边泛起鱼肚白,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起今日乃郭芙和耶律齐的大喜日子,作为长辈不可不早早到场,当下快步返回。

    郭家大宅外张灯结彩,却无锣鼓媒仪队,郭靖和武氏兄弟站在门外迎接宾客。近来战火连天,婚事一律从简,本想让郭芙和耶律齐在桃花岛成婚,也因为襄阳这边搁置不下否决。

    好在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耶律齐丝毫不觉有甚么不妥。

    丐帮弟子陆陆续续到场,不少江湖人士也纷纷前来恭贺,郭靖一眼看见谢曜,忙招手道:“曜弟,你去哪里啦?”

    谢曜笑了笑,走上前问:“行冲阿跃他们来了吗?”

    郭靖摇摇头道:“还未赶到,这离吉时还早,不急不急。”他只请了交好的江湖同道和丐帮几名弟子,黄药师闲云野鹤,能不能来不得而知;柯镇恶年事已高,身体抱恙,一直和傻姑在桃花岛静养。

    谢曜同郭靖一起在门外招呼宾客,过得片刻,一名小厮疾步赶来禀报,“谢掌门,郭大小姐说……说有事找你。”

    “这……”谢曜稍稍迟疑,“她在房中待嫁,只可见媒人母亲,我去干么?”

    郭靖却是不以为意的发笑:“你就去看看罢,芙儿要出嫁了,想必有事情请教你这个当叔叔的。”

    谢曜莫可奈何,叹了口气,随那小厮七拐八弯来到郭芙闺阁门前。他不便进去,而是轻叩门扉,“芙儿,你甚么事?”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隔了好半晌,只听郭芙低声道:“你进来。”

    谢曜听她不喊自己叔叔,心头一跳,但心想郭芙媒人都在闺中,便推门而入。

    房间正中是个大圆桌,帘幕低垂,郭芙隐在内间。谢曜心想如此正好,问:“你母亲和妹妹不在么?”

    郭芙朦胧的身形顿了顿,随即一只纤纤素手挑开纱帘,缓步走出,“我把妈和媒人都支走了。”

    她低头垂首,长发遮了大半面容。一身鲜艳的喜服,金线滚边的袖口,裙摆绣着大红大红的牡丹。

    谢曜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刻凝结,他瞪大双目,瞬时热泪盈眶,看着那喜服呆呆的唤了句,“天书……”

    郭芙身形微微一颤,抬起头来,“那便是她的名字么?”

    谢曜一瞧她脸庞,与天书全然不同,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但随即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怒得手掌微抖,怒得说不出,怒到一个极点,谢曜再也忍不住,反手一掌砍在屋中的楠木桌上,只听咔擦一声大响,那桌子被拍的四分五裂,碎成一堆烂木。

    “你穿这件喜服干么!”

    郭芙与他相识十多年,谢曜一直对她疼爱有加,从不大声责备过一句,她喜欢甚么买甚么,不喜欢甚么便也不强迫。郭芙虽然不如黄蓉聪明,但也知道谢曜看见她穿这件喜服会不开心,但她从未想过对方会这般愤怒,被吓得后退两步,支吾开口,“谢叔叔……我……我……”她慌乱的垂下泪眼,“我以为穿上这件衣服,便可以替代她,你难道不高兴吗?”

    谢曜脑中一阵眩晕,被她一身红色刺的双目发疼。他撇开头去,呼气保持冷静,心里不住对自己说,郭芙还小,她不懂事,自己不能因此怪罪,不能,他不能……可是世间谁能代替她啊!

    谢曜心头震怒,情绪大动,回头一看郭芙泫然而泣,闭了闭眼,尽量克己的道:“我是你长辈,你这样做若是教人知道,是要给天下人笑话么?”

    郭芙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道:“可是……你曾经说,只要喜欢,不管是师徒甚么,就可以在一起啊。”

    谢曜道:“但我并不喜欢你。”顿了顿,复而沉声说道,“你成亲我没有给你准备贺礼,这件喜服,就当我的心意了,今日之事,你忘了罢。”语毕脚步不停,转身离去。

    郭芙呆呆的看着他背影,追出几步,却又跌回,扑倒在床上终是哭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哭,但就是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和窘迫,就像怀春少女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表露心迹,却被无情拒绝一样。她正哭得伤心,却听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人关上,闩上了门。

    郭芙心下一惊,忙回头看去,只见黄蓉站着那堆烂木旁边。

    她登时惊的从床上坐起来,呆呆的喊:“妈……”

    “大喜之日,你哭甚么?”黄蓉面沉如水,冷冷问道。

    郭芙被她神情看得心里发毛,不安的绕着手指,“我……我……”

    黄蓉又问:“我给你准备的喜服呢?你为何不换上?哪里找来一件这样的喜服?”

    郭芙失魂落魄的低下头,没有作答。

    黄蓉上前两步,忽而叹气,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取来凤冠给她戴上,轻轻问道:“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艳阳高照,很好。”

    “耶律齐对你好不好?”

    “……说他不还嘴,打他不换手,隔日还对我更温柔体贴,自然是极好的。”

    “那你干么不肯嫁给他!”

    黄蓉陡然声色俱厉,将郭芙吓了一跳,随即颤抖的抬起面庞,又滑下眼泪,咬着嘴唇道:“妈,我知道,可是我心底更喜欢谢……”

    “住口!”黄蓉俯□,与她眼睛平视,作为母亲又是无奈又是心痛,一字字道,“他年纪比你大,还娶过妻子,难道你甘心给人当续弦?就算暂且不论这些,可他是你叔叔,是你爹从小到大的兄弟,是武林中正派之首。若此事成真,外人不管缘由,只会说叔侄逆伦,有悖伦常,是要害他身败名裂,兄弟反目,让你爹爹、妈妈、爷爷……全都在江湖上抬不起头吗!”

    她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郭芙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浑身抖如筛糠,泪珠滚滚:“妈,你说得是,是芙儿一时糊涂!”说着站起身,将那喜服脱下,想到谢曜临走的绝情神色,擦了擦眼泪,低声呢喃,“我此后……再不肖想了。”

    *

    谢曜经此一遭,心下烦闷,无论如何也在此间待不下去。

    不等徒弟们赶来,便对郭靖说了自己要走。

    郭靖闻言十分诧异,一把拉住他衣袖,问:“吉时就要开始了,你甚么事这般急?”

    “这……嗯,大理,是了,大理正值与蒙古剑拔弩张的关系,天龙国寺于我有大恩德,我这便去尽些微薄之力。”谢曜心意已定,郭靖也挽留不住,只得放他去了。

    谢曜临走将胡悬壶拉到一旁,低声叮嘱了几句师姐师兄的事情,胡悬壶一听天山双侠的名号,忙不迭的点头。

    他匆匆交代完事情,便带着芦苇离开襄阳,直奔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