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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屿村旁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大河,在河对面,就是一条直通县城的官道。黄青山就是从这条官道租了马车回来的,现在只要过了河,不过一两里地就到了村头了。
船家穿着蓑衣斗笠,将扁舟撑到码头,看到黄青山说:“哟,这不是黄家大郎吗?听说考中进士了……”
黄青山裣衽作揖,谦逊有礼。船家挥手笑道:“郎君莫要笑话,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今天下雪本想早点收工的,既然是进士爷,我就摆渡一次,哈哈……”
车夫俞叔帮着黄青山将马车里面的东西大包小裹的往穿上搬,随后,黄青山支付了一两银子的车资给对方,“俞叔,真是多谢你了哈。”
俞叔接过银钱,摆摆手,客套两句,驾着马车得得而去。
黄青山坐在船篷里,思绪已经飞回了家里。想想自己一晃离开家已经三年了……不知道怎么样?
他竟然发现自己对于“家”是那么的陌生,他不知道爹娘怎么生活的,以前在私塾的时候,每次回来都看到爹娘安闲的样子……
这个时候,一个枯槁的身影从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来。在他的记忆中,这个身影一直都是那么的邋遢,蓬头垢后,不解风情。记忆中,从来都是爹娘对这个身影说不出来的厌恶,稀落,甚至连幼弟幼妹都能够对这个身影呼呼呵呵的。记忆中,这个身影也从来都是一副恭顺的样子……
黄青山想着,自己竟然想不起这个身影的面容……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从来就不愿去正面看对方的样子……除了新婚那一天吧。红扑扑的笑脸。漆黑水灵的眸子,娇羞如花……
可是,怎么后来就成了那副不堪入目的黄脸婆?
黄青山甩甩头,将这些不愉快赶到脑后。换上的是沈家小姐的笑靥,白嫩的柔荑,都能捏出水来一般……
黄家二老接到儿子要回来的消息。这几天天天都在村口等着,听到村人喊:“黄二叔,青山哥回来啦,在码头那里,你们快去接他吧……”
两老听了相视一笑,喜不自禁,拍拍身上。连忙小跑着过去。
这里因为靠近河边,地势平缓一些,道路也好走一点。
黄青山一见二老激动不已,不过比三年前看上去老了很多,脸上皱纹多了。头上白发多了,人也瘦了一圈,甚至连手上都长满了老茧,也有了他对那个“身影”最厌恶的黑黢黢的污垢。不过,这是自己的爹娘,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没有嫌弃的理由,他心里更多是没有伺奉爹娘左右的一种愧疚。
三人各自拿着大包小裹往家里走。边走边聊。
黄青山问:“娘,志强和小荷呢?”
甑氏脸孔一板,咕哝了一句:“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对黄青山说道:“两个没出息的在煮晚晌饭呢,现在肯定还没弄好……”
黄青山知道娘的脾气,貌似自从那个“身影”来到黄家以后,娘的脾气便逐渐见长……他没继续问下去。转移话题,“对了,爷爷呢?”
甑氏瞟了一眼黄明,哼了一声不说话。
黄明讪笑一下:“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爷爷现在身体不怎么好,在床上睡着呢。”
“哦。”
黄青山想起了以前每次那个“身影”来接自己的时候,低着头,把书篓包裹的一把全接过去,走在自己身后……自己问什么,对方都说家里一切都是好的……回到家里,果真如对方所说的那样,一切都井井有条……
三人说着便回到了院子里,院门是竹篾编制的,已经破烂了,斜倒在一旁。
黄志强和黄小荷听到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欢喜叫道:“大哥——”同时过来将他手里的包裹接过去。
“大哥,你这衣裳真好看。”“大哥,这里面是什么啊?”
黄青山说道:“这是我买回来的年货啊,哦,对了,还有一些酥糖,以前你们就跟我说,现在买回来了……”
甑氏一把抓过小荷手里的包裹,说道:“还不快去把饭盛出来给你大哥吃,真是,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不懂事……”
志强和小荷两人悻悻离开,甑氏含住小荷说道:“哦,对了,你爷爷怎么样了?”她猛地顿住,可能觉得这种口气在儿子面前说长辈不太合适,便放缓一点:“你那个大嫂死回来了没有?”
小荷怯怯的,低着头,不敢看甑氏,“没,没有。”
黄青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这屋子比往年冷了不少。一边笑着打圆场,一边将包裹提进屋,里面黑漆麻黑的,脚一下子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巨响,同时脚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禁不住痛呼出声“哎哟——”
甑氏连忙上前扶住黄青山,“我儿啊,你怎么了……”
甑氏又火急火燎地朝里屋喊,“你个死妮子在干什么,还不掌亮子出来?”
小荷连声应诺,里面传来一阵锅盆瓢碗的碰撞声,哗啦啦的,乱七八糟一阵响后,终于亮起一丝火光,小荷慌张地撑着桐油灯过来了。
小荷一手拿着桐油灯,俯下身,将地上被踢倒的凳子立起来。
甑氏咋咋呼呼地说教着,黄明干脆坐到桌子边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小荷慌慌张张地东摸一下西摸一下,被甑氏吼得找不到方向,志强一直就所在灶间,里面是不是砰砰响着,不知道在干什么……
黄青山突然间有些怀念以前那个身影来,貌似自己每次回来,家里都是井井有条的,一回来便有热帕子洗脸洗手,有热水喝,有热饭吃。貌似每次自己天黑回来的时候,家里的灯火都亮着,也没有现在这样冷……
黄青山说:“我去看一下爷爷。”便抬步朝旁边屋子走去。
黄家院子和王家差不多,都是三间正屋,西屋就是以前黄青山和秀秀住的,在后面隔出来一个小间,黄家老爷和志强住。东屋则是黄明和甑氏两人住,小荷睡柴房。靠着东屋有一个竹篱笆偏房,那里就是灶间。
黄青山刚一踏进里屋,一股恶臭传来,忍不住捂住鼻子,试着喊了一声:“爷爷——”
“呼呼——”黄青山听到一阵气郁积在喉咙里的呼噜声。他手摸索着想再走近两步看看,脚下不知道什么网住脚,一下子就绊倒在地……
黄青山刚回来时的那种好心情被这两跤一下子给摔没了……他猛地喊了一声:“秀——”
甑氏等人拿着桐油灯过来,忙荒荒地将他扶起来,“儿啊,你今天是咋了……你刚才叫什么?”
黄青山气急败坏,“秀呢?这里这么乱怎么不收拾一下?”
完全是习惯性的,在他印象中,自己一喊,就有个邋遢的身影里面过来低眉顺眼,恭顺地将所有事情收拾妥帖。不过今天喊了几声,一点回应都没有。
甑氏气呼呼道:“哼,你那个媳妇回了娘家就没有过来了,你还惦记着她干什么?”
甑氏的话意有所指,他们都知道,黄青山是寄了休书回来的……也就是说不管是黄青山,还是黄家二老都是不想要王秀秀这个媳妇的。不过天机使然,秀秀从那么高的崖上跳下来都没有摔死……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黄明和甑氏当时在秀秀摔下去的山崖底下,趁着王家人悲痛去了,没注意,将丢落在旁边的休书给重新捡回去了。这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纯粹就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秀秀身上,就说对方是因为使小性子,自己想不开等等。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黄青山又寄回来一封家书,大概意思就是说,因为走上仕途,就不能如此草率地休妻……于是,也就有了后来黄家人再次请人来叫秀秀“回去”的事情……
在秀秀离开黄家的这三四个月里,黄家一家子都盼着黄青山将他们接到城里去过好日子,找丫鬟嬷嬷伺候着……秀秀住黄家的六年,几乎把他们养成了一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理所当然的惰性。当秀秀不在了,于是一切都开始变得慌乱起来了。黄家二老想着自己儿子给自己的承诺,要去做官了,把他们都接去城里享清福,所以二老边想,儿子都做官了,自己也要到城里去享福了,还种什么地?
因此,到现在,他们不仅没有种下冬小麦,甚至连地都没有翻过来。本来跟志强和小荷说了亲事的,都嫌弃人家,给退掉了……
而现在,儿子回来,听那话的意思,他们近期还去不了城里,顿时,失望怨忿之情油然而生。
黄青山终于意识到那个卑微的身影不在了,他问道:“爹,你们不是说已经叫人去喊她过来了吗?怎么还没有来?”
黄明啪哒了一口旱烟,斜着眼慢悠悠说道:“前几天我找你堂叔去的,那家人说要考虑一下,昨天我又专门去问了一下花媒婆的口风,那王家老两口答应了,不过那个妮子好像不怎么对付……我说你急个啥,你现在是堂堂的三甲进士,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生不能生,在我黄家白吃了六年,好不容易赶走了,你还弄回来个啥?”
黄青山说道:“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不是这个意思……”
黄明将烟头猛地敲在桌子上,怒道:“我有啥不懂的?我知道你说的那个意思,“七出”之条说的很清楚,无后,就可以直接休了的,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前几个月就说要接我们去城里,现在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