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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城,深宫。
天子李豫展开了李侗送来的奏章,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低头看着奏章中一并送来的一副紫钗画,目光忽地变得悠远起来。
太子李适看着龙椅上出神的父亲,满心疑惑,却不敢开口问父亲究竟怎么了,只能立在原处,等待父亲回神。
“你们都退下。”李豫忽然开口,冷冷屏退了殿上伺候的宫人,独独留下了太子,“皇儿,你留下。”
李适点头端立李豫龙案前,“还请父皇明示。”
李豫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副紫钗画,沉声道:“原以为已经寸草不生,谁知道还有活口。”说着,李豫将紫钗画递给了李适,“皇儿可记得,十八年前,朕给你选了一位太子妃,并且以紫钗为聘,送给了镇北王霍廷玉,约定待霍王长女十三及笄便行大礼。”
“这紫钗图莫非就是……”李适定定看着手中的图纸,“父皇送给霍王长女的那一支?可是,他的长女不是早夭了么?”
“他并非只有一个女儿。”李豫恨恨地看着李侗的奏章,“这霍廷玉也算是个人才,只可惜与张妖后走得太近,朕不得不暗里下手,害他战死沙场。”
李适倒吸了一口气,“父皇,孩儿原本以为霍王是死战疆场,怎么会是父皇你……”话说到一半,李适不敢再问,只能忍住心底的心悸,低下了头去。
李豫自嘲地笑了笑,摊开双手,“朕这双手要的人命,岂止是霍廷玉一人?朕如此做,为的只是我李唐皇室的长久,为了大唐王朝的百世不衰,凡有二心嫌疑者,朕不得不除!”
当初霍廷玉战死沙场后,霍王府树倒猢狲散,那些姬妾带着霍廷玉的孩儿流落民间,这些年来,饿死的有,横遭不测的也有,只要是霍家宗牒上有的,算是一个不留了。
只是,千算万算,竟然还是漏了一个,便是怀在霍廷玉宠姬腹中的女婴,如今长安城的名妓霍小玉!
“霍小玉……小玉……”李豫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往事浮现心头,这定王李侗忽然上了奏章,说的不仅仅是发现了当年的霍王遗珠,还请旨为云晚箫和霍小玉赐婚。
这一招以退为进,当真是用的狠!
李豫皱紧了眉心,当年的定王李侗,不过是八岁的孩子,他同郭令公一起见证了李豫与霍廷玉定亲的一幕,却不想他竟然还记得。足见这些年来,他的这个十三弟是用了多少心思,或许,当年那暗害之事,李侗也心知肚明。
若是这霍小玉当真是霍廷玉的遗世明珠,一旦李侗将当年的一切告知霍小玉,而霍小玉做成了爱将云晚箫的妻子,再加上李豫心底深藏的某件事,那他日的变数可就难料了。
李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禁发出一串猛烈的咳嗽,让一旁的太子吓得连忙高声唤道,“来人,传太医!”
“慢!咳咳,慢!”李豫连忙扯住李适的衣袖,“不能让外面的人瞧见朕身子有恙,否则,这盘局,还未到终局,便要翻盘尽输了!”
李适紧紧握住李豫苍老的手,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就好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便是他应当正值壮年,“父皇,孩儿该怎么做才能与你分忧?”
李豫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龙椅……咳咳……坐上去的那一天……你就不能掉下来!朕……只想给你一把安稳的龙椅坐……咳咳……所以……所以……咳咳……”
“陛下怎么了?”候在殿外的宫人连忙走了进来,跪地关切地问道。
“朕没事,都下去!”李豫强忍咳嗽,脸已涨得通红,怒然挥袖,再次屏退了宫人。
宫人们噤声退下,不敢再轻易踏入大殿。
李豫紧紧揪住儿子的衣袖,缓了许久,才正色道:“长安城危机四伏,本不该让你涉险,可是当务之急,也只能你去做这件事了。”
“父皇你要我杀人?”李适身子一僵,忍不住问道。
李豫摇头,恨声道:“十三弟既然敢上这样的奏章,便已经做好了准备,朕是暂时动不了这个叫霍小玉的女子。”
“朕也听闻云晚箫曾经对霍小玉痴迷,十三弟突然上奏章请旨赐婚,若是朕准了,便会让十三弟与云晚箫交好,是送了他一个天大的好处,反倒是会坏了朕的一盘棋。若是朕不准,云晚箫……”李豫略微一顿,若有所思片刻,“即便是他们痴恋是假象,云晚箫也会佯装怨朕,反倒会让鱼朝恩那阉贼觉得是拉拢云晚箫的好机会,即便是华阳被困在商州,也不会乱了朕的这盘棋。”
“父皇,你怎知云将军与霍……霍小玉痴恋是假象?”李适心头生疑,他知道,父皇心里定是还藏了东西。
李豫轻叹一声,道:“这事他日你会知道,只是还不到时候。”说着,李豫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你十三叔是将了朕一军,明看朕不准是上上之选,可是朕若是朕的不准,这十三弟定会造势说朕强拆姻缘,寡恩薄义,不厚待当年为大唐战死的霍家遗孤。”
“天子是丢不得声名的。”李豫倒吸了一口气,“所以明知道哪些人是国之大害,朕也只能忍,忍到一个好时机,顺理成章地除之!”
“父皇……”李适眼圈红红地看着苍老的父亲,“父皇你要儿臣做什么,儿臣都肯!”
李豫欣慰地点点头,“你找几个可靠的侍卫,带着朕的旨意潜回长安,找到霍小玉,宣旨恢复她郡主的身份,并且在洛阳赐她府邸,将她招回洛阳来。”
“那赐婚呢?”李适不禁问道。
李豫摇头道:“霍廷玉先是与朕约的婚姻,长女虽殁,可这庶女也是霍家千金,应当从父命,嫁入东宫。”
李适连连摇头道:“可是这霍小玉是妓籍,怎能入我宗室?如此一来,十三叔不也一样有话说么?”
“朕要你说完那句话后,再当众宣布,废了这门亲事,今后郡主婚配由郡主自己做主。”李豫说着,神色变得愈加铁青,“朕给了她天大的恩情,谅她也不会再有理由留在长安。朕只要将她牢牢看在洛阳,就不怕她成为棋局的坏子!”
天下没有一个女子能不顾礼法地直言不讳说要嫁谁,自古礼数该遵循的,还是要遵行。郡主身为天子亲封之人,婚姻大事,必定要经过礼部上呈天子。李豫笃定霍小玉断不会在天下人面前说要嫁谁,就算她真敢说,天子一日不见她,或是一日不受理礼部书呈,她便少了天子应允,就算困她一世在洛阳孤老,天子也算得上是依礼而行——天子没听见郡主说要嫁谁,他也没有强迫郡主嫁谁,强人所难。
李适从来没有瞧见过这样寒冷的父皇,只是君令难违,父皇的吩咐,他必须做。
李适点了点头,抱拳拜道:“儿臣这就去收拾行装,明日就启程去长安。”
李豫迟疑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路过商州,就去看看你五妹,抱恙在商州已经多日,这里面定是有古怪。”
“诺,父皇!”李适点头退下。
李豫望着儿子的背影,目光忽地沉了下去,喃喃道:“休怪父皇冷血,时至今日,不能让任何人坏了朕的大事。”
商州月明,七夕之后,原本准备动身的华阳公主又因为风寒未愈,留在了刺史府休息。
公主贴身宫婢花涫端着汤药走入华阳公主的房间,将汤药小心放在桌上,转身关上了房门,柔声唤道:“殿下,该起身用药了。”
“来顺公公可准备好了?”华阳公主轻拨床帐,起身含笑看着花涫,眸光清澈剔透,神清气爽,哪里是中了风寒的病人?
花涫小心地贴着门后仔细听了又听,确定没有人在外偷听,这才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都照殿下吩咐,准备妥当了。”
华阳公主从床上跳了下来,身上穿了一件小厮的青布衣,显得格外娇小,就像是一株刚冒出来的翠竹,“这李益存心要本宫留在这里,本宫偏不遂他的愿!”说着,瞄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快些把这些药给倒了,好端端的闻到这药味儿,可当真不舒服。”
花涫点点头,将汤药倒在了房中的盆景上,回过头来,已瞧见华阳公主自个儿绾起了发髻。
“殿下,让奴婢来吧。”花涫连忙上去帮手,却被华阳公主轻轻地推了推。
“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又如何帮父皇成事?小小一个商州,可困不住本宫!”华阳公主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间稚气尚存,眸光中却透着一抹出世般的清澈,十年观中静养,让她比同龄女子多了一丝沉静,更多了三分澄净。
世人常说,华阳公主喜欢父皇喜欢的东西,讨厌父皇讨厌的东西,因此而得宠,可是若她没有一刻玲珑心,又如何揣度明白天子心里的好恶?
有这颗玲珑心的公主,李益又如何困得住她?
“待明日清晨到了长安,管叫他们都吓一跳!”华阳公主忍不住对镜一笑,转头笑望着花涫,“花涫,你说是不是?”
“殿下英明,奴婢只担心路上……”
“你我都穿成小厮模样,难道还有山贼抢你我不成?”说完,华阳公主想了想,转头对着铜镜笑道,“看来,你我确实还不够狼狈,不妨再加点东西?”说着,华阳公主便走到了另一株盆景前,将泥巴抹了些在脸上,笑嘻嘻地看着花涫,“这不就万无一失了!”
“殿下……”
花涫还想说什么,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两人都大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