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惶

兜兜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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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惊惶

    再回客厅,从餐厅到厨房开足电力,照的明晃晃如同公共图书馆,他要看清每一份食材自我牺牲的表情,他要看见水落进流理台的漩涡,他要一切一切都在视野里。

    因此将阮唯摆放在正对面,水平直线,一抬头便能看见墨绿色旗袍里独自怀旧的她。

    美得像一场浮想连绵的邂逅,带着往事的悠长与幻梦,微甜。

    桌上温一壶花雕酒,浅香宜人。

    一根四方菱角的筷子,从蟹肚斜插而过,连挣扎戏份都不给,前一秒鲜活乱爬的蟹立死,干净利落。陆慎的半身围裙还未沾水,八只蟹已洗刷干净,上锅,隔水蒸。

    再切老姜、香蒜,陈年的醋,黄金似的香油,提一提已被重油重盐毒哑了的舌尖。

    五分钟后挑出三只来,撬开蟹壳,取蟹膏,继而是一片红粉晶莹的猪肉,细切,双双捏合在手心里,合握,力道刚刚好,它便都柔顺地在他手中成形,细致沉静的画面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情愫,细细的偷偷的暧昧着。

    大约是酒香,令人梦里梦外都醉。

    “吃面吗?”陆慎问。

    手臂横在肚皮上,阮唯说:“我怕后背崩开,毁掉你的旧回忆。”

    陆慎看她一眼,随即低头,照料他的蟹粉狮子头,再把剩下的蟹壳蟹脚过水煮汤,白萝卜切细丝下锅,鲜与甜满屋,美食与美人,美好却并不真实。

    但,他伸手扶一扶眼镜,嘴角似乎藏着笑,沉默的、窃窃的快乐。

    汤底咕噜噜沸腾冒泡,手工面下锅,立刻逃难似的散开,各奔前程。

    “我认为,我的晚餐很需要音乐。七叔,还不肯让你的音响发声?”阮唯笔直坐在沙发上,小腹被丝绸绑架,呼吸不畅,由此可以解释,为何旗袍由男人发明——只享受美,苦难留给女人本身,谁让她们生来爱牺牲,一个个简直是圣母玛利亚转世。

    右手边一台古董音箱,上百万,全港几个人追得起?

    陆慎拿一张浅金色毛巾擦干手,围裙脱下来,沿中轴线对折,临时挂在铁架横栏上。这才慢慢走到音响前,从唱片架上挑出一张来,并不征求意见。骨子里的霸权,□□主义者。

    钢琴曲留声,缓慢、轻柔,似人语。

    他回到流理台前,系上围裙,挽起衣袖,继续。

    阮唯说:“《童年情景》?是第一组曲。人人都说舒曼写这部组曲为怀念童年,其实是赠给clara的情书。七叔希望我回想童年,还是感受…………爱?”

    陆慎并不抬头,不惊讶,因海鲜龙须面就要出锅。

    “艺术家都习惯人前做戏,因为你们女人都照单全收。”

    “没办法啦,女人都是感情动物。谈恋爱没理智,美女与野兽连演三十场,场场爆满。爱情没定论,没道理,不过七叔…………你从头到脚都符合少女梦,有没有成打的情史天天上报?”

    “你打听我的事?”陆慎反问。

    “拜托,人人都有好奇心。”

    秋蟹已摆盘,他手中捏着一只胡萝卜,雕一朵牡丹花。此时抬眼看她,二十二岁的姑娘,正值青春,鹅蛋脸上杏眼高鼻,一汪眉略淡,不敢与眼瞳的清灵抢镜,却透出浅浅淡淡的温柔来。这温柔是早春第一树盛开的花,是梁燕在雨中的低语呢喃,亦是斜风细雨的古城江南。

    有些时候,他避开她的眼,他惧怕那样的清澈与温柔。

    陆慎的笑容短暂,一眨眼又归于寂静。

    他说:“我讲一件你犹豫很久,却一直不敢开口问的事。”

    阮唯紧张起来,暗暗握紧了拳,“我不想听坏消息。”

    他瞥过一眼,目光中掺杂着怜悯,晚餐已摆上餐桌,他一步步走近,沙发上,想要逃离的阮唯。

    “今早江老病情恶化,再度送进icu,你的两位舅舅,江至诚与江至信,一个要联系律师翻遗嘱,另一个不同意,在病房外面大打出手,好在没有记者埋伏,否则又要花钱善后。你猜猜看,究竟是谁等不及要翻遗嘱分家产?”他蹲在她身前,忽然握住她的手,捧起来在眼前,细细观察,如同鉴赏一副艺术品,沉默而投入。而她被毒蛇缠紧,冰冷的蛇信就在指尖。

    “我二舅的人品全城皆知,四处赌钱又爱包养小明星,多半是他等不及要拿钱。”

    他吻过她的手,如同情人间缠绵,再抬头望住她哀伤的眼,慢慢告知她,“是江至诚,他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当然希望江老走得越早越好。”

    “大哥没有反对?”

    “继良也乐见其成。”

    她咬着下唇,不肯开口,死死盯住他。

    他却很新奇,“我第一次发现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愤怒……还有恨?阿阮,你恨我。因为江老?”

    “你一直在等好戏上场,你巴不得我全家出丑。”

    他的提问很轻柔,但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陡然变脸,变作阴郁的、怨恨的施暴者,“阿阮好聪明,有时候这类聪明并不一定带来好处。”

    “我真不懂,你内心既肮脏又卑劣,一个父母不详的人,到底是怎样骗过外公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你一定比常人多付出百倍努力,同事不屑做的事情你去做,同行不敢犯的禁忌你也敢铤而走险,然而无论成就多高,讲到底还是个没有是非观有任何同情心的可怜虫,你一生无论走多远都抛不开被人遗弃的阴影,注定是阴沟里的爬虫,驯不服的猎狗…………”

    “你收声!”他高声吼,右手掐住她细长而脆弱的脖颈,慢慢收紧,慢慢收紧,一点一点看着她从愤怒到惊恐再到哀求,她的眼镜这一刻最美,漆黑耀眼,一颗陨落的星,因即将坠毁才分外美丽。

    倒数五秒,她以为就要死在今夜,他骤然放手,氧气猛地窜进肺叶,整个胸口都在疼。但咳嗽仍然止不住,咳出了眼泪,咳得喉咙破损,声带撕裂。她撑着身体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揽过来抱在怀里,那么紧,是失而复得的狂热令血液燃烧。他抱着她,一面吻着她的额头与耳后,一面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知是在安慰谁,谁又最需要安慰。

    无法阻止的事,为何要开始?

    导师会告知你,世上没有后悔药。

    如同此刻,感谢他最后的仁慈,她从死亡边缘折回。脑中橡皮擦穿梭,只留一片空白。他的亲吻与呼吸缱绻依然,令她萌生一股被珍视的错觉。而前一秒的暴虐一闪而过,如烟雾四散奔逃。

    最终,陆慎放开她,修长食指抵在她颤抖的双唇上,“嘘——”他低沉嗓音,温柔告诫,“听话,不要再有下一次。”

    仿佛是错的是她。

    眼神交流不算够,抬起她下颌,仍追问,“明白吗?”

    她点头,眼眶里藏着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落,下唇仍咬紧,不肯发声,任由眼泪一滴滴坠在他手背。

    陆慎弯一弯嘴角,微笑。

    尤其享受对她的主宰。

    继而将阮唯抱到餐桌前,狮子头鲜亮,海鲜汤诱人,还有肥蟹仿佛未蒸死,透一个字——鲜!连同她,亦是盘中餐。

    “来,吃饭。”男人本领,总有本领当没事发生。

    阮唯喉咙受伤,不要说发声,连吞咽都困难。

    而他仍佯装无事,盛一碗面递到她面前。“饿就先吃主食。”

    阮唯不肯伸手去碰象牙筷,她的愤怒未解,又不够勇气上演绝地反击,于是只能以不合作表现,但常常,弱者的反抗就是这样苍白无力。

    陆慎尝一口蟹粉狮子头,皱一皱眉,马马虎虎,不算佳作。但他吃相上等,举手投足,一股没落贵族的优雅,当然,还有冷酷,或许也只剩冷酷。“我不喜欢浪费。”目光垂落在桌面,疏远而淡漠,并不看她。

    阮唯抬头,盯住对面恶魔,仍有最后的倔强与骄矜,支撑脊骨。

    “我的规矩是这样,浪费一顿,后三天都没得吃。阮小姐,你考虑清楚。”陆慎放下碗筷,背靠后,高高在上姿态,偏偏又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由上而下俯视她、鄙夷她,看她像看一只墙角慢慢爬的小蚂蚁,没关系,慢慢来,反正逃不出手心。

    死扑街——

    她差一点骂出口。

    人渣中的人渣,以折磨人为乐,生来为衬托人间真善美。不许吃?阮唯恨得想要拿一双象牙筷同他拼命。然而最终她拿起筷子,吃蟹,先撬开蟹壳,小银勺挑出蟹黄吃,细筷子穿过蟹腿挤出肉,一只蟹吃完,放进磁碟里,依然完完整整,仿佛刚上桌。

    对面,陆慎慢悠悠饮一杯花雕酒,眯着眼看她吃蟹,一面吃一面掉眼泪,像在看一场旧电影,还没到结尾已满足,好心递过来一块方手帕,安慰她,“擦擦眼泪再吃。”

    阮唯只好继续承受这场“吃”的酷刑——每咽一口,喉咙都是火辣辣地痛。

    当然他令她懂得,他对她,并没有任何的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