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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会面
他认定自己从十二岁起称为孤儿,即便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无父无母。
但他少年时被送进福利院,经历诸多霸凌和歧视,唯一的期望是读书,拼了命一样读书,门门拿优秀,实验论文大多数得奖,课余还要加班加点做零工补贴“那一位”。
然而无论他多努力,面临升学,仍是一筹莫展。
要么进入全亚洲排名前十的高等学府,要么低头做人每日做零散工,像街头流浪者一般奋斗。
生活的重担始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万幸是唯一基金及时出现,江碧云完完全全天使面孔,人又温柔,又善良,除了拨付助学金,还肯时常陪他们聊心事,开解一群对人生茫然无措的贫困少年。
那一年盛夏,蝉声扰人。
他拿到科大offer第一时间想到去见她,不期待获得赞赏,只期盼在这一生最风光的一天能够出现在她面前。
当天恰巧是阮唯生日会,半山豪宅与福利院七十年代不隔音的旧楼成就天壤之别,但江碧云不断肯定他,称赞他,更留他一起吃晚饭,令他突然间落进光怪陆离万花筒,窥见上层人士真实生活。
那恐怕是他青少年时期所度过的最美好时光。
但谁料到天使也会陨落?
他仍记得她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是他晦暗人生一道永明的灯。
他怎么能允许有人毁掉他的美好憧憬?
无论是谁,他一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但吴振邦与匿名电话都讲同一件事……太契合,反而让人疑心。
他放下一片拼图,望着浅蓝色碎片眉头深锁。
一切仍然扑朔迷离。
时间还早,海涛声冲进耳内,远远没到该睡觉的时候。
阮唯在房间里翻书、翻日记,实在得的发慌,又好奇陆慎今天外出和吴律师究竟谈的什么,所谓内情又究竟有多大威力。
因此主动走到书房,但门虚掩,她稍稍推门,当即看见陆慎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研究拼图。
他皱着眉,似乎正遇到无解谜题。
是缺一张还是无法在一千零八十张碎片中找到正解?
“咚咚咚——”她伸手敲门。
陆慎这才从零散的拼图当中抬起头,只看她一眼又迅速回归原位,继续研究他的拼图大事业。
原来他的个人爱好这样无趣。
她慢慢走近他,看见一盘杂乱无章的半成品,轻声问:“你喜欢玩这些?”
他嗯一声,似乎是抽不出空来搭理她。
阮唯也和他一起看,口中说:“我刚刚遇到苏北,她说阳春面都要结块了,你还不去吃。”
“晚一点去。”
“晚一点是晚多久?”
他不回答,全神贯注拿一小块拼图试了又试,仍然找不到合适个体。
阮唯一把夺走他手里那一块,引他抬头,眼神中露出诧异。
她很快从对称小山的拼图当中挑出一块和陆慎原本拿在手中的那块颜色深浅近似的,并准确落在恰当位置。
“玩游戏也要看天分。”
陆慎失笑,“你好像很擅长游戏。”
阮唯道:“也许我遗传了爸爸所有‘不正经’基因,对于‘不务正业’的事最有天分。”随手拨一拨待用的拼图,发出一阵哗啦啦响声,“原图是什么?看起来好像是人像画。”
陆慎僵着后颈往椅背上靠,尽量放松身体,“等你拼出来就知道。”
“好神秘,可惜我没兴趣。”
“找我有事?”
阮唯挑眉,“没事不可以?”
“当然可以。”但通常,他没时间也没兴趣陪任何人进行此类无聊对话。
阮唯看他脸色苍白,拉一拉他左肩衬衫,提议道:“去吃饭,边吃边说。”
“需不需要酒?”
“谁天天喝酒?懒得跟你说。”她今晚脾气大,不等他反应,一转身就去楼下等。
陆慎别无选择,只好中断思维陪她去餐厅谈话。
餐厅连厨房,及其开阔。
但夜深了,只他们两个,就显得过于冷清。
由于面条太细太软,放一个钟头就已经结成块,放在碗里像一块大面饼。
“怎么办?”阮唯盯着面问。
“太晚,不好把她们叫起来,只好我来。”陆慎捂着胃,不甚在意,“你想吃什么?”
阮唯反而有些不忍心,明对午夜时分、突然示弱的男人,女性总会萌生诸多怜悯,“你看起来马上就要晕倒,不如我来,煮个面应该不难。”
陆慎仍然推辞,“不敢劳烦艺术家。”
然而她的行动力惊人,说做就做,已经系上围挡走到案台后面,身前他的御用厨刀依照各自序列整齐排放,一个个仿佛是案首挺胸亟待检阅的士兵。
但也许她早已经想试一试陆慎专属的厨房,今夜是处心积虑预谋已久。
她将头发扎高,抹平白色半身围裙上的褶皱,似模似样,“你来说,我来做,这样总可以?”
“可以。”这次换他坐在沙发上欣赏案台后面的“秀色可餐”。
阮唯双手抱拳,向他行礼,“开始吧师父。”
他一阵笑,提醒她,“先洗手。”
她颓丧,拉下脸去反反复复洗干净两只手,还需要擦干,不能向地板滴水,否则要遭到评委扣分处罚。到这一步才听见他说:“汤锅加水,煮开,加油和盐下挂面。”
“噢——”这一步不算难。
等水沸的时候又听见他指点道:“小葱切碎,生姜切片,挑一勺猪油放碗底。”
“慢一点……”她已经手忙脚乱,平时看他在厨房慢条斯理游刃有余,本以为简单上手,谁知道真做起来是这样,头都要爆炸。
又听他说:“水开了,该下面。”
“哦哦,对的对的。”她赶忙放下中式菜刀去找龙须面,“你要吃多少?”
“你食指圈到大拇指第一个指节的量……多了……”但来不及,她已经让面条塞满热汤锅。
阮小姐反而嘱咐他,“你等一下记得少吃一点就好了。”根本不管汤和面配比,也不管是否浪费。
他最讨厌浪费。
盖上锅盖,她又去切葱,动作慢得像电影慢镜头。
“汤锅加水。”陆慎再度发声,“筷子带面条顺时针转,慢慢加水。”
但她哪里顾得上?一碗凉水倒进去,然后盖上锅盖继续煮。
葱姜都放进碗底,陆慎又告诉她要加盐同生抽。
大小姐手一抖,又过量。
生抽喷的自己手背发黑,她低头把生抽吮进嘴里,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喜道:“原来纯生抽还蛮好吃的嘛。”
水又沸了,她又得手忙脚乱地去加最后一趟凉水。
陆慎抬手盖住眉骨,低头,双肩颤动,忍笑忍得辛苦。
等到一碗面上桌,她自己已经比面更精彩。
“至少是熟了。”她抬手擦掉脸颊上一小块葱,正在努力推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觉得虽然卖相差一点,但味道实在。况且一碗面,也很难……”也很难作出新花样,但这话不敢在陆慎面前说,她怕话音落地他就能去厨房做一碗“皇帝面”,说到厨房……
她回头看一样,实在比她更加惨不忍睹。
陆慎拿筷子夹一块葱花,再挑一挑面条,像大师在查作业。
“第一次做?”
她想了想才回答:“应该是吧,鉴于我没记忆,那就是第一次。”
陆慎看她一眼,勾唇笑,神秘莫测。
一双筷子终于启动,他低头认认真真吃面。
阮唯腰上还系着乱糟糟的围裙,就坐在餐桌对面看他吃,不知为何,她居然心酸鼻酸,渐渐想要落泪。
他一直不抬头,直到一碗面吃完,干干净净,却吃得自己满头大汗。
她眼眶微红,调整呼吸之后才开口问:“好吃吗?”
陆慎先擦嘴,喝完一口热茶,含糊地应一声,“还不错。”
“看来我还算有天分,真正去学,搞不好很快超越你。”
“我建议你着重发展赌牌技能,做饭仍然留给我。”他抬眼看案台上散落的面条、面汤以及葱花和姜末,长长叹一口气,“你今晚留给我庞大工程。”
“那我正好一个人睡。”
陆慎笑,“原来目的在此。”
风撞在玻璃穿上,呜呜地喊疼。
这座孤岛实在空寂,时常让人产生世界只剩他与她的错觉。
阮唯一手撑住额头,问:“七叔今天和吴律师聊得怎么样?”
陆慎一阵轻笑,感慨说:“难得你有兴趣打听我的事。”
“我以为这也是我的事,毕竟吴律师又扯出妈妈,而你们个个都告诉我,是因为大哥的关系我才会在婚礼途中出车祸,差一点死在十字路口。”她整理思路,继续说,“综上,我认为我有权了解真相。”
陆慎点头认同,“并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我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式说才恰当。”
“那就坦白说,我能接受真相。”
“很好。”他身体微微向后仰,借机舒展手臂,连天工作,确实累得很,“吴振邦说,江女士生前在中汇银行设立保险箱,保险箱内存放江至信违规证据,江女士过世之后保险箱所有人及图章签名都由你继承和替换,而你又即将嫁给我,鉴于我和继泽的关系,我想继良才会一时心急出此下策。”
“我的?我不记得有这只保险箱。”
“想不起来不用勉强,吴振邦也不能全信,这些原本都只是推测。”
“但你觉得……”她咬住下唇,犹豫三番,“你和大哥走得近吗?你觉得大哥真的会为了这只保险箱要我的命?”
陆慎的视线落在她修剪圆润的指甲上,沉声说:“我和继良私下接触不多,公事上的往来相对频繁。他做事,胆大心细,全凭一股狠劲。”
“那我知道答案了。”她怔怔的,双眼失焦,显得落魄又可怜。
陆慎坐在对面,静静看她许久,多久都仍觉不够。
直到她将视线转回他身上,轻声感叹,“我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电视和报刊上描述的家族斗争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哥想要的话,直接跟我说就好了,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陆慎曲指敲一敲桌面,发出两声闷闷的响,“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单纯。推己及人是惯性思维,他一定要把你设定得比自己更坏才能下狠手。”
“七叔好像深有体会?”
陆慎摊手,“人之常情。”站直之后补充,“如果你仍有疑问,我可以约吴振邦上岛,你亲自和他谈。”
“好,这样更好。”
“那现在……麻烦阮小姐先回卧室,我需要把厨房清理干净。”
谁能想象他穿着衬衫西裤擦地板?
她倒是想留下一观。
但陆慎不等她离开不愿开始,她只好偷偷躲在二楼卧室门背后,留一条缝远远观察他忙碌身影。
而他连做家务都比一般人有条理,各个死角都有专业清理工具,洗碗擦地、弯腰弓背,亲力亲为。
衬衫袖子挽在手肘上,他连水槽内一根姜丝都挑出来扔进垃圾桶。
案台用湿抹布擦得一尘不染,最后用干毛巾拭去所有水渍。
厨房焕然一新,在放光。
陆慎洗干净抹布,微微叹一口气,连轴转的工作几乎让他抬不起腰。
只看他背影已知人生艰难。
她躲在门后,又想哭,但咬一咬牙,这一回终于成功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