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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北方已是微寒,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唯松柏不凋。秋风起而知天意凉,函谷关的西门,戍卒在这深秋的午后,正百无聊赖地小声聊着家常,盘算着早些交班,回去喝些热酒,在炕上美美的休息。
毕竟函谷关已经一年多没有战事了,秦魏两国各自闭关锁国,老死不相往来,函谷关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再精锐的士卒面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山林,早已变得非常懈怠。
好在魏国也知道承平已久的函谷关会让士卒变得懒散,因此都是三个月一次调动。这一批戍卒等到九月份的时候就可以返回故乡。所有的人都开始隐隐盼着回家去见分别已久的妻儿,哪里还有多少心思放在戍守上。
但今天显然是一个例外,西门的戍卒勉强打起精神,将刀枪剑戟强弓劲弩指着城门口的那一辆普通至极的马车,还有马车旁边的三个人----一名老者,一名车夫,一名书童。如果换一个地方,戍卒们绝对不会如此如临大敌。可这里是函谷关!已经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从关中来到函谷关了。这里多的是走兽禽鸟,而人已经绝迹。
他们是谁?为何可以穿过潼关来到函谷关?有没有恶意?会不会是秦军的细作?所有的戍卒心里都在揣测着。不少人更是跃跃欲试,多久没有见到关中的来客了,如果对方真的是细作,那一份功劳就摆在面前啊!
执掌函谷关西门的魏军军侯名叫魏信,因为治军严谨,所以被派到最要紧的西门。说来也巧。魏信巡视城防,防止有人偷懒的时候,刚好看到这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没有一丝慌张,没有一丝犹豫。平常地就好像进一座普通的城。
“车夫的定力很好!其身形沉稳,膂力应当不错!有趣!有趣!”这是魏信对来人的第一印象。
待马车停下,车内下来两个人。一个老者,一个书童。标准的普通士子打扮,但正因为普通,所以衬出来人的不平凡。能够穿过潼关,坦然来到函谷关面前,怕是秦国没几个可以做到!至少,来人应该深得秦王信任!但这并不意味着魏信要给予对方尊重,一个下马威还是必要的。
所以一名大嗓门的魏军戍卒咧着嗓子,大吼道:“兀那老头!这里是军事要地!等闲人不得靠近!刀枪无眼。箭矢无情!速速离开!否则,别怪军爷我让你饮恨在此!”
一听此言,书童和车夫明显立马就怒了。普天之下,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如此讥讽他们家大人!换做数年前,单凭此言,魏冉就可以请得大军将对方抄家灭族,哪怕对方是一国权贵也不例外!虽然如今秦国落魄,魏冉却不失可以搅动天下风云。岂容此等小儿猖狂。
看着对方嚣张的模样,魏冉也不生气。只是略微作揖,朗声说道:“去告诉你家大人,秦国丞相魏冉在此!我与魏王有要事相谈!请开城门,迎我入关!”
戍卒明显一愣,怎么也想不到,城下如一普通士子打扮的会是威名赫赫的秦国丞相。没有护卫。只有一名书童、一名车夫为伴,什么时候,秦国丞相这么落魄了?!与其相信对方是秦国丞相,戍卒明显更愿意相信明天秦国就会向魏国求降!这根本就不可能嘛。这等大事,完全超乎了戍卒的想象。戍卒只能求助似地望向魏信。等着魏信教他如何答复。
魏信的眉头下意识地拧成一团,对方是不是秦国丞相一勘验就知。如果对方是冒充的,就准备着拿命来抵罪吧!可如果对方是真的呢,自己该不该放对方一行三人入城?!虽然对方说得洒脱,但万一自己不准他们入关的消息捅到魏王那里,少不得受些责罚。算了,反正自己上面还有校尉,这种头疼的事情还是交给校尉去处理吧!现在还是以拖时间为主,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
想好了应对之策,魏信对一旁的戍卒耳语一番,然后就派人火速通知校尉去了。如果对方真的是秦国丞相,己方还真要严阵以待。免得让秦国小觑,以为魏国不堪一击!
“秦国丞相?”戍卒故意大着声强调‘丞相’二字,将头摇地像拨浪鼓一般,自顾自地说:“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这丞相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一次出行不是成百上千人跟随!你看看你,就一个书童一个车夫,我们村子里的士子都能整一个比你还好看的马车出来游学!老人家啊!就算你骗得了我,也骗不了我们家将军!趁着将军还没来,你还是赶紧逃命吧!这样的骗术,行不通啊!三岁小孩都能识破!”
听着戍卒貌似关心实则讥讽的话语,魏冉脸色不变,止住了蠢蠢欲动的车夫、书童,笑着回应道:“我这里有吾王颁发的国书,有相印,你们派一个人识字的人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嘛!不要告诉我,你们没一个人识字!”
戍卒挠了挠头,憨憨的说道:“那倒不至于!主要是你们这一身打扮啊!看着就像是骗子!秦国什么时候穷成这样样子了?!真是可怜。我们信陵君喜欢结交宾客,老人家你要是有一技之长,不如绕道前去大梁。想要开城门怕是不大可能,这种事情不是我可以做主的啊!”
饶是魏冉涵养好也要动怒了,对方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是拖延时间,还时不时调侃自己。早知道,魏冉该听从秦王的建议,带上一大队人马了。虽然有被韩国发现的可能,但总好过现在被一个魏军戍卒轻视。这世道啊!还真是以貌取人!自己的低调作风没想到给自己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魏冉想要再次出口,请函谷关守将派人勘验国书的时候,函谷关的西门却是轰然打开了。数十名精装的戍卒整齐有序地冲了出来,排成两列。当先一名将军面如桃花,信步走了出来,说道:“不知穰侯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魏冉心情大为舒畅,总算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但也不由好奇,问道:“将军如何识得本相?”
守将微一冷笑,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说道:“七年前,穰侯领兵入北宅。围大梁,我曾远远见过穰侯一面。那时函谷关还在贵国手上,想不到七年后,我能在函谷关再次遇见穰侯。”
魏冉神色有些尴尬,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秦国那个时候屡屡伐魏,杀其子民,毁其良田,所犯下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想不到,守将也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果真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对于对方讥笑大秦日薄西山,魏冉选择性地忽略了。转而作揖道:“有劳将军迎接了!”
“我为此间主人,穰侯乃是客,自当迎接!”守将不卑不亢地回道。言语之间颇是自得,示威似得表示函谷关是魏国的土地,秦国要看自己的脸色。
双方依次入得观城,分宾主之位落座,查看了魏冉的信物后。函谷关守将沉声问道:“穰侯是要前往大梁面见我王?”
“然也!请将军通融放行!本相的车马里一无违禁之物,二无细作之人。堂堂魏国。总不会害怕我们三个人搅动魏国的风云吧!呵呵。”魏冉作揖道。
函谷关守将点了点头,回道:“那倒不至于!虽然吾王有令,不得擅启关卡。但穰侯只带一仆一童,又是访我大魏,本将还是可以开方便之门的。不过是担一些干系罢了。”
“多谢将军!”魏冉连忙作了一揖。
“不过”,对方语气一转。怅然道:“一车一仆一书童,委实有些艰苦了。此去大梁千里之遥,若是没有人暗中照应,王上该怪罪我待客不周了。我这里私下做主,调一百精兵护送穰侯东去大梁如何!”
魏冉何尝不知道对方表面上是关心。实际上却是要监视自己!真有一百名魏武卒在侧,自己势必束手束脚,达不到刺探诸国情报的目的。韩国一定会知道自己的到来,由是大为戒备,甚至干脆派人虏获自己。但如果不答应对方的话,对方怕是更加戒备,怀疑自己的居心。双方好不容易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信任也就烟消云散了。
见魏冉默然不语,函谷关守将顿时露出不悦的神情,说道:“怎么?穰侯怕会不方便?”
“这倒不是!”魏冉开口道,有些为难地解释道:“眼下天下人皆是知晓我秦国与赵国友善,贵国却是刚刚占据赵国的三座城邑……”
“穰侯是在担心自己出使大梁的消息被赵国知晓,得罪赵国?”守将平静地说道,内心却是幸灾乐祸,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非也!非也!”魏冉摇了摇头,笑道:“赵国知晓也好,不知晓也好,于我秦国没有分别!我是在替贵国担心,贵国依附韩国,韩国若是知晓我前往大梁,必然怀疑贵国是不是倒向我秦国。到时赵王遣一辩士游说韩王,韩赵两国兵发大梁,贵国岂不危矣?”
守将默然不语,这种情况的可能不是没有,但更有可能的是魏冉在诓骗自己。魏冉形单影只,秘密潜入大梁,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自己倒是不急于拆穿,但一定要防备他暗中使坏。因此,无论如何,明面上都要有人跟着魏冉才好。一百人的护卫队确实太多了,太引人注目了!
魏冉趁势说道:“本相也知道将军的好意。不如这样,将军派遣五人护送本相。当然,为了遮人耳目,不能穿着皮甲。将军意下如何?”
守将权衡了下,五人足以看住魏冉一行三人了,何况,明面上是五个人,自己暗中还可以派遣数十人跟踪魏冉。倒是不怕魏冉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善!就依穰侯之言。”守将下了最后的决断。
“有劳将军!”
是夜,魏冉一行三人在函谷关留宿。函谷关守将则挑出了斥候营中最机灵勇武的五人监视魏冉,又额外挑出三十名或精于格斗或精于追踪的精锐,负责明天以后远远缀着魏冉一行。当然,更重要的是亲自写一封战报,上报给魏王。告知秦国丞相的到来。没有一个人会想当然的以为,魏冉会平白无故地去大梁周游一圈,无功而返。派一国丞相为使游说敌国,其心要么叵测要么大有深意!否则,干嘛冒着这么巨大的风险呢?!
次日,朝阳起而大地暖。魏冉一行别离函谷关,一头扎进广袤无际的关东土地。首站即是曲沃(这个时期各国同名的地名较多,安邑以北百余里也有曲沃),沿着河水一路东进可抵陕、焦两邑,这三座城池皆属于魏国,其北有河水天堑,其南崇山峻岭,非禽鸟不得越,其西乃函谷险关。魏冉心里默默感叹。如此形胜地险之地,自成一方天地,只要将士用命,十倍之兵也难攻克!
如魏冉想象的那样,在这里耕种的庶民才不管是秦国统治他们还是魏国统治他们。重要的是安稳,是平静。和他们的交谈,魏冉发现,当地人除了担心时不时被征召到河东戍守边境。日子还算过得去。不过,得过且过的态度还是让魏冉感觉到一股暮气沉沉。如果不是身后的魏军催促的厉害和阻挠,魏冉可以了解地更详细一些。这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心灰意冷吧!秦国还有军功刺激,魏国呢,除了强制的命令,什么也没有。士卒又怎么会主动卖命呢?!
再往前一百里即是渑池。从这里开始,一路往东,皆是韩国的地盘。至于西周、东周两个小国,兵不过万人,早就在前两年暗暗向韩国服了软。算是韩国的地盘了。可想而知,对意欲挑拨韩、魏关系的魏冉来说,这一段路程是最危险的,但也是魏冉最期待的。天知道,韩国若是知道秦国丞相在自己的辖地上,绝对不会以礼相待。“苦口婆心”地劝说魏冉留韩,为韩国“效忠”,从而打压秦国,这肯定是韩国最愿意做的事情。魏冉必须足够小心,避开韩国的一番“美意”。
韩国的强大不在秦国之下,缺少的只是底蕴而已。对一个被压制在中原百十年的国家来说,五年扩张三倍的土地实在有些太快了。哪怕三川、南阳本来就属于韩国,扩张两倍的国土也有些瞠目结舌了。魏冉一直想了解,韩国冒着得罪天下的风险,疯狂地圈地,其背后的底气到底是什么。是被压制已久后的疯狂,穷兵黩武,与天下为敌;还是隐忍多年,有着巨大的屏障。这些都是魏冉所好奇的。
渑池这个地名对魏冉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些。十年前,为了专心讨伐楚国,魏冉游说秦王促成了秦赵两国的君主在此集会。集会上,秦国占据了上风。如果不是蔺相如的据理力争,赵国怕是要大失颜面。那个时候的秦国,天下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秦国的脸色行事。可如今,斗转星移,渑池归了韩国,当初修筑的宴台也物是人非了吧!
“大人!今夜我们是在渑池留宿还是在野外扎营?”一名魏军沉声问道。
说话的乃是一名魏军什长,自从领命护送或者说监视魏冉一行前往大梁后,他和他麾下的四名魏军就表现得很是客气。这倒不是他们怕了魏冉身上秦国丞相的头衔,毕竟对方官再大,也不是魏国的,管不到自己。他们只是恪守军人的本分,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
客气是客气,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要完全听从魏冉的命令。就像之前,魏冉旁敲侧击地打听魏国河东的虚实,他们自然闭口不言。哪怕魏冉转而向魏国百姓下手,他们也会多加阻挠。因此从曲沃到渑池,一路上逗留的时间少之又少,为的就是不让魏冉了解太多魏国在河东的虚实。凡是不利于魏国的,他们全都是不说不做。但眼下到了渑池,到了韩国境内,就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了。魏冉若是急着赶路,他们自然毫无怨言地跟从,若是要逗留,他们也权且听之任之。
“我好久没有回渑池了,加上一路奔波,年纪大了,身子太累,今天就不着急赶路了,今晚就在渑池留宿吧!”魏冉淡淡地说道。
渑池是韩国边境上的一个城邑,西望函谷关,东守洛阳,南倚三川,北望河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想来韩国在此一定屯驻了不少兵马,窥一斑可见全豹,其他边境城邑怕是大抵如此。魏冉很是兴奋,终于可以见到韩国的真面目了。韩国到底有多强大,发展到什么程度,皆可以由此看出几分。
前行十里,人烟越来越密集。行人不绝于缕,有说有笑,让魏冉产生以为这是和平盛世的错觉。魏冉不禁暗暗点头。若是庶民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是决计不会如此欢愉的。商业的繁盛直接印证了庶民生活的富足。不过,魏冉印象最深的还是平整的驰道。马车行驶在上面,居然只有些许的颠簸。和走在其他路况上相比,这种程度的颠簸几乎可以忽略了。若是大军借此行军,速度要快上三分。运送粮草更是便宜至极。在得知韩国除了刚得的巴蜀、汝南还没有开始修这种水泥路,三川、颍川、上党、南阳皆是已经修筑了后,魏冉不禁为之侧目。但惊讶的还在后面,渑池城已经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