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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谦清晨时分从休息室醒来,洗过一把脸后推开门。
医院大清早人就很多,他只睡了三个多小时,那些熙攘的噪音一时传进耳朵里,像是隔了层膜,有片刻的不真切。
穿过人多的门诊室长廊,便是较为空旷的另一条走廊。
微弱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下稀薄的温暖,陆少炎沐浴在这片淡橙色的光芒中,仿佛一名温润听话的小少年。
然而他一抬眼,那些稀薄的温暖便在叶谦眼里一点点凝成了铺天盖地的寒霜。
他收起两条长腿,站起身来,是个身材匀长,骨骼匀称的美青年,长相是白雪公主式的——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嘴唇精致鲜红。十三四岁时那模样,到了这个年纪,除去骨骼轮廓分明了些,还是那模样。
“师兄,你过得怎么样?”他微微笑着朝他走来。
“……”
“这么多年没见,我挺想你的。”
“……”
见叶谦不说话,他习惯性地抿了下唇,那唇上有标志性的一点点凹陷,动作毫不违和,几乎是和小时候一样,是漂亮又带点可怜相。
叶谦看了他一眼,很快便嫌恶地把目光移开。从前觉得他长相单纯,而如今快三十的年纪,那虚假的单纯反倒给他衬出了点邪祟。
叶谦后退了两步,转身要走。
陆少炎扬声道:“他死了。”
叶谦于是冷笑了一下,偏过头:“哦?”
陆少炎又朝他走去几步,“叶谦,看在我爱你那么多年的份上,至少别再恨我。”
叶谦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和回忆,片刻之后……
“我只是恶心。”他淡淡地:“恨吗?你算什么东西。”
陆少炎怔了一下,而后却是笑了笑,“不说这个了。师兄,你们胸腹外科年底很忙吧?不知道神经外科怎么样,哈,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了,我也挺有压力的。”
叶谦拧了下眉,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陆少炎的恶心之处就在于此,如今更是修炼地炉火纯青。
封越一夜没回家,他不敢回,到了白天不得不回的时候,他失魂落魄地又去冲了次澡。
他现在单纯的只是怕,怕这一身印记被叶谦发现,怕这一夜的荒唐事被他知道,然而那些斑斓的痕迹在水下越冲越明显。
他回到家,拿钥匙开门都觉得惊心动魄,而门在钥匙刚插入钥匙孔的时候就忽的开了,叶谦站在门口,几秒后皱了一下眉:“昨晚没回来?”
封越僵直地站在那里。
叶谦让开一些,让他进屋。
封越从他身边穿过去,低着头问:“你几点回来的?”
“也是刚回来。”
叶谦将床上的被褥抱到阳台上晒,又从橱柜里翻出新被子来。
封越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一颗心火烧火燎,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哥哥是不能恨的,那么亲的亲戚,因为这种事撕破脸,让人知道了,封家还怎么抬得起头。
“你怎么了?”叶谦背着阳光,看着他问。
……而叶谦又是那么的好。
他忽觉自己嗓子眼里干涩地冒出了腥味,咳了两声才恢复了正常语调,有点呆呆地开口:“你真贤惠。”
又会做饭又不挑食,会做家务,还有品位,这么能干,偏偏是不沾油烟市井气的样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就像他看的那些漫画里的男主角,完美得挑不出一丝不好的地方。
封越的眼睛里忍着一包泪,看着叶谦在逆光里朝他笑,扯了扯窗帘:“我要睡一觉,你呢?”
封越摇摇头。
叶谦把窗帘拉上,是双层的遮光窗帘,一拉上,整个房间就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后他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了他,轻声说:“越越,你陪陪我。”
封越的眼泪珠子一下就掉了下来。
他想一切都完了,只能恨自己,他很委屈,可他知道自己没有委屈的资格。不主动做那种不知廉耻的事,他的哥哥不会对他怎么样,之后那些事也不可能发生。
寂静的黑暗里,淡淡的肥皂气味在空气中弥漫,一点点地将他全部笼罩。
叶谦将他箍紧在怀里,紧的让他有点窒息。
封越身体僵硬,整颗心脏都被一种负罪的恐惧攫住了,他不像是在被他拥抱,而像是被他扼住了喉咙,那拥抱越是满含情意,越是让他感到窒息和可怕。
叶谦的手掌抚过他的脊背,封越止不住打颤,有一瞬间的眩晕,灵魂出窍了似的飘在了头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的口,把叶谦往前推了推。
“你……吃了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魂了一样轻飘飘。
“吃过了。”
封越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叶谦站在他面前,一如既往的那个样子,而此刻他的身影混在眼前铺天盖地的阴影中,似要将他全部的活气都扑灭。
叶谦看着他,“怎么了?”
封越摇摇头:“没、没什么。”
叶谦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出了什么事?”
封越心跳如雷,掌心一片潮汗,他咽下口唾沫,四肢无力,声音虚弱:“我不……现在不想那样。”
叶谦的步子顿了下来,静静地,“我不做别的,只想抱抱你。”
“你……抱得很紧。”封越低着声音徒劳无力。
而叶谦没有再问,他静默在那里,既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封越在静默中感觉到他的视线,就像是被豹子盯上的猎物,一切寂静都仿佛在暗示着下一刻的爆发,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撒着自认为无法让对方察觉的谎,纵然直到最后一刻叶谦都没再说什么,但退出房门时,却依旧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未开工的早晨,叶谦夜班回到家中,如按往常,他会非常闲适地和他滚在一个被窝里。阳光灿烂就拉上窗帘,阴雨绵绵就一起躺着看会儿雨。
对这样的情景封越常常怀有期待,他未想过会有一天主动拒绝,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背叛。
他在一种恐惧和忧伤中煎熬,那些年轻气盛的羞耻*在这样的煎熬中早已消失殆尽。
在认为叶谦已经睡着之后,他简单地拿了几件衣服,决定回自己的家避避风头,冷静一下。
封越冷了一路,鼻尖和眼眶都发起了红,打开自己家门,是一股热气腾腾扑面而来的暖风。
“爸妈呢?”他哑着嗓子问客厅里正练瑜伽的封星。
“上班啊。”
封星深深呼出一口气,看向他:“你怎么回来了。”
封越揉了一下眼睛,僵着手指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近视眼镜。
“喂,你哭啦?”
“没有……”
“没哭你遮什么遮!”封星站起来,大步走到他跟前:“和叶谦吵架了?”
封越垂着眼,看到封星已是练出了和自己相似的两块腹肌,甚至比自己的还要结实,身上汗津津的,将微黑的皮肤衬得油亮,具有一种力量感和莫名的安全感。
“姓叶的怎么你了?”
“……是我做了不好的事。”
“真的吵架了?”
封越没再吱声,封星又道:“就算是你做错了,他让着点又怎么了。”
“……”
“哈!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胆小又老实,你能惹多大的事儿!”
“姐,你别说了。”封越行尸走肉般绕开她。
封星看着他,到嘴的话忽的断了。
封越目光发直:“我错的很严重,他不会原谅我的。”
封星没再继续嚷嚷,她迟疑地倒了一杯热开水给他,“别怕,告诉我怎么回事?”
封越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姐,你帮我打个电话,跟叶谦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急着回来。”
“撒谎是不对的。”封星皱起眉毛。
封越的脸几乎要埋进膝盖,“不撒谎我和他就真的完了……姐姐,我把事情告诉你……”
“嗯。”
他声音有些哽咽:“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爸妈也不能说。”
“嗯。”
“我喝醉酒,和别人睡了。”
“……”
封星目瞪口呆地听完,随后她一言不发地去翻自己的包,掏出手机。
“叶谦的号码是多少。”
她的声音反常得平静,有些冷。封越缩在宽厚的羽绒服里,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偎灶猫,此时他连姐姐都有些怕了,可还是报出了号码。
“……喂,叶谦?我是封星……嗯,他在我这里,啊,哈!我被车撞了一下,叫封越过来的……不用不用,你也挺累的……我没大事……嗯,也挺想我弟弟的,让他回来顺便多住几天……”
封星挂掉电话,转过脸看着封越。表情变脸似的,言辞极为严肃:“你和什么人睡了?有没有做安全措施?”
封越迟钝地摇了摇头。
“跟我去医院。”
封越不好说和自己睡了的人正是堂兄封真,哥哥肯定是不会有什么病的。他还是沉默地跟着封星去医院扎了好几针。
扎完针,封星去隔壁给他买了个冒着热气的红豆包,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说:“越越,这件事我谁也不会说,但你要知错。”
“嗯。”
“这不只是因为叶谦,也是对你自己负责,运气不好一辈子就毁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你长大了,责任和担当不能只在嘴上说说了。”
傍晚时分,叶谦床头手机响起来,精神困顿但睡得并不沉,对于这样的电话他早已习惯成自然。
接过电话之后他独自起身穿衣,灯光是暗暗的沉,房内开着空调,暖气细微微地吹拂着窗帘和写字台上装零食的塑料袋。
细小的声音更衬的房间有种密室般的沉静。
然而他不想拉开窗帘,位于高楼的房间外,此刻必定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那种空荡不着边的黑暗会将人变得像一缕幽魂,渺小而轻飘,永远找不到停靠的地方。
医院急诊乱成一片,大型交通事故送来数名重伤,医院值班的医生已不够用。
叶谦换上衣服,跟着护士大步流星地穿进人群,“报告血压,检查瞳孔脉搏……”
他终于感到了脚踏实地。
一边查看伤者,一边听护士报出数据,而后直起身体:“接氧气,准备静脉输血,心律紊乱,注射阿托品,家属签字准备手术。”
护士弱弱地开口:“神外陆医生说患者头部有撞伤,可能还要开颅。”
叶谦眼皮都没抬一下:“家属签字,推去手术室。”
病人情况复杂,手术时间很长,叶谦部分做完之后已近凌晨,回到休息室脱去手术服,背上又是一把汗。
他坐在长椅上,从头到脚地感到了疲惫,而此时,陆少炎还在手术室里奋战。
他忽的感到一片茫然,那些打算忘却的、早已当做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忽又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了眼前,像是一场梦魇。
手术结束,天已经蒙蒙亮,累了一夜的医生护士回到休息室换衣洗漱,而叶谦已在长椅上睡了过去。
疲惫极了的医生们,动作很轻,声音也轻。
“陆医生,洗澡啊?”
“嗯。”
“我们先走喽!”
“好的。”
陆少炎确定外面已经没什么人,洗完澡,只打着赤膊就走了出来,一边擦水一边翻衣服。
他身材匀称,长了一身白滑好皮肉,说不上有男人味,但很勾人*,洗过澡唇红齿白头发凌乱的样子有点男女莫辩,像个人妖,并且是个男女通吃的极品妖物。
慢慢套上一件棉毛衫,他忍不住要去看叶谦。
等再套上一件毛衣,他的脸已经凑到了他面前。
他望着他,心想自己真是爱惨了他,简直要爱出了恨,快要三十的年纪,小半辈子,他只爱过这么一个人,只和这么一个人睡过,并且自愿给他睡还被无时不刻地嫌弃,真是贱的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觉出了魔怔。
可这么望着他,他还是爱。
无论是小时候那样的温柔寡言,还是长大后有了棱角的冷漠疏离,他温润和煦的微笑也好,讥讽凌厉的挖苦也罢,他都照单全收。
“冤家。”陆少炎无声地说。
他想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