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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城北宾悦酒楼雅座,依旧是几个清淡小菜,一壶温热的陈年花雕。
今夜座中只有二人,刘猛和周墨白。
桌子对面的刘大捕头端着酒杯欲饮未饮,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说……令尊令堂让你带发出家?”
“正是!刘大哥,家母说什么昔日在菩萨座下许下之愿,硬要将小弟塞给观音庙中劫空那老和尚管教。”周墨白满饮杯中之酒,目中含泪,说来悲戚难以自已,“小弟观那老和尚,眼睛老在小弟身上不怀好意地瞄来瞄去,怕是企图不良……”
“既是令堂昔日之愿,周兄弟免不了要在寺中受几日罪过了!”刘猛怜悯道,“听说观音庙中和尚饮食十分清淡,每日啃些青菜萝卜,你这番怕是要受不少罪了。”
“青菜萝卜?”周墨白脸上微微抽搐,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属兔子的吗?”
“唉,周兄弟且忍些日子,罗百户已将你的名字报至京城镇抚司,待经历司复核后,最多一月,很快你就是堂堂锦衣卫小旗了。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你就当是去磨砺磨砺吧!”刘猛学问向来不好,难得将这段圣人之言背出来。
“刘大哥,小弟眼皮子直跳,怕是此去凶多吉少!”周墨白面露苦色,沉默半晌,抬眼望向刘猛,满含期待地试探道,“不如……刘大哥帮帮小弟,寻个罪名将那观音庙查封几日?”
刘猛一愣,随即脸上神色一凛:“开什么玩笑!我们很忙的,这几日城南出现疯狗咬人,城北酒楼每日总有泼皮喝醉了闹事,城东不断出现入室窃案,城西的几座旧宅子里据说老是闹鬼,总之,我们很忙的……”
“那刘大哥帮我趁夜色前去观音庙放把火,烧了那座寺庙,一了百了!”周墨白目中的期待愈发真诚。
“胡闹,放火烧庙,不怕遭天谴吗?老哥可不想和那张寡妇以后的孩儿生下来没屁眼!”刘猛白了他一眼。
“那刘大哥帮我揍那帮和尚一顿……”
“打架?”刘猛脸颊抽了抽,“那寺中老和尚厉害无比……老哥我打不过……”
“刘大哥和观音庙中和尚交过手?”周墨白一愣。
“唉!”刘猛端起酒杯来,长叹一声,一脸“千古伤心事,更与何人说”的落寞悲伤。
“难道刘大哥抢过他们的香火钱?”周墨白顿起八卦之心
“偷和尚的香火钱,谁会这么缺德?”刘猛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周墨白脸色一黑,讪讪道:“那刘大哥总不会是与那些和尚抢过姑娘吧?”
刘猛侧头望向遥远的夜空,目光中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往事,神情缥缈而伤感,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那一年,老哥我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次喝醉了酒,要去拜观音……”
周墨白睁大了眼睛:“人家拜观音多为求子,刘大哥你又未娶妻,拜观音所为何事?”
刘猛脸上狠狠抽搐一下,露出尴尬之色:“老哥我……想先求观音大士赐下一个孩子他娘……”
周墨白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目中登时现出仰慕之色:“刘大哥高瞻远瞩,未求其子,先求其娘!高明呀!”
刘猛神情萧索,放佛回忆起当年的历历往事,而且那些往事似乎有些……不堪回首。他悲怆道:“寺中有一胖和尚,见我在大殿中哭喊着求观音大士赐下个姑娘来,胖和尚他……凶残地惩戒了老哥一番!”
周墨白脑中浮现出胖僧拍碎案角的功夫,原来是他出手,怪不得刘猛也吃了亏。
他脸上好奇之色愈盛:“凶残?难道那些和尚也是罚你在寺中带发修行?”
“不是。”刘猛脸色忽红忽白,却不愿重提旧事。
“刘大哥到底遭受何等酷刑,如此不堪回首?”周墨白愈加有兴趣了。
“周兄弟,你看楼下!”刘猛忽然起身,“居然抢小孩子糖果,太不像话,老哥要去管教管教,告辞!”
不待周墨白反应过来,刘猛一溜烟直奔楼下,转眼身影就消失在楼梯口。
“这刘大哥……”周墨白摇摇头,端着酒杯正欲饮之时,忽然睁大了眼睛,高声叫起来,“天呐,刘大哥,你忘了付账……”
……………………
城南巷中租屋内,端午刚过,墙头三两枝夹竹桃开得正好。
吴应卯挥笔疾书,刚刚写就一副书法,依旧是模仿祝枝山的笔意,连案前放的印章都是从祝枝山书房中偷出来的。
旁边一人频频点头,笑而不语,一张驴脸上满是欣赏之意,正是江湖奇书《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
自打到周府过了端午节之后,吴应卯与吴承恩相处甚是愉快,尤其是在倍受周墨白蹂躏的经历上,二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说起被周墨白坑蒙拐骗的种种惨痛教训,二人情到浓时,声泪俱下。
吴承恩干脆搬至吴应卯租住院中,每日写完《西游记》之余,便与吴应卯吟诗作对,闲时便共同声讨一番周墨白,倒也十分投缘。
“贤弟这幅书法,直追令祖祝老先生,用笔直率华美,结构潇洒多姿,颇得唐朝怀素之神韵,宋朝米芾之妙法,古雅之气跃然纸上,妙极妙极!”吴承恩不只画工精湛,书法上也是下过几年狠功夫,品评吴应卯模仿先祖书法还是十分中肯的。
“这幅字小弟也感觉很有一种神灵俯身的畅快感,有如神助般一书而就,吴兄也觉得很不错吗?”吴应卯提着羊毫笔蘸满了墨,自我欣赏地看看书案上的宣纸,满脸亢奋,“吴兄看……这值得多少银子?”
吴承恩一脸高山流水的知音表情,道:“贤弟这副字,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
吴应卯脸上洋溢着兴奋之色:“承恩兄谬赞了,小弟估摸着最多一二十两银子罢了!”
“最少也得七八十两吧。”
“顶天了就二三十两!”
二人你十两我十两地争议起来。
“嘭”
忽然,院门被一脚踢开了。
吴应卯吓了一跳,手中蘸满墨的羊毫脱手掉在案上,在宣纸上滚了一溜,将刚写好的一副好好的书法顿时玷污了。
“谁踢的门?门者,家之藩篱者……”吴承恩怒喝道,待看清来人之后,脸上一愣,“咦……又是你?周兄弟,你到别人家从来不敲门的吗?”
周墨白摸摸鼻子,讪笑道:“不好意思,在院外听得里面两位你十两我十两地讨价还价,一时情不自禁,忘乎所以,顺脚踢之,见谅见谅!”
“墨白兄,你看这幅书法,可毁在你手里了!”吴应卯拿起案上的书法,哭丧着脸道。
周墨白挠挠头:“不好意思,过几日,我要到城外观音庙与庙中和尚谈经论道,临行前来与二位辞行。”
吴应卯胖乎乎的脸上心疼不已,看着污损的书法,泪水在眼中摇来摇去,吴承恩大生同情之心,握住吴应卯的双手,眼眶也泛了红:“贤弟这幅书法……让周墨白赔银子!”
“承恩兄……”吴应卯紧紧握住吴承恩的双手,泪水盈眶。
二人四手相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之时,不合时宜的声音非常突兀的传来。
“二位同处陋室,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真是一对旷世痴人。”
吴承恩和吴应卯同时扭头瞪着周墨白,怒道:“姓周的,你果真欺人太甚!”
“咳咳……”周墨白嘿嘿一笑,指了指吴承恩和吴应卯刚才因忘情而紧紧握住的双手,好整以暇的道:“两个大男人手牵着手,牵得如此密不可分,真是情比金坚,小弟不胜羡慕!”
“啊!”
吴承恩和吴应卯齐声惊呼,接着感觉头皮一炸,跟触了电似的,只见两道黑影一闪,两人的距离顿时相隔天涯,然后他们不停在衣衫上擦着手,表情很复杂……
周墨白咳嗽几声:“两位兄台……这男风之事,就真的这么有意思吗?”
“姓周的……”吴承恩和吴应卯同时大怒,撸起袖子就要上来拼命。
周墨白赶紧摆手道:“莫急莫急,其实小弟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哼!”二人怒目而视,同时哼了个鼻音。
“啧啧……这节奏,两位同进共退,琴瑟和鸣,何其恩爱……”
“姓周的……”吴承恩和吴应卯再次暴怒,撸起袖子又欲搏命。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周墨白赶紧换了脸色,“今日小弟登门,实则有事相烦。”
“哼!”二人又同时哼了个鼻音。
“两位兄台与我相交莫逆,莫非不肯帮我?”
吴承恩和吴应卯同时侧转身,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仰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周墨白叹了口气,似乎对面前二人的节操十分失望,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他扭头向吴承恩道:“承恩兄苦读圣贤书数十载,屡次落第,碌碌无为,小弟与兄台一见如故,将《西游记》一书委托兄台代笔,永嘉一地遍地秀才,小弟却独独倚重兄台,还让您占了三成利润。如今,这《西游记》一路畅销走红,利润银子滚滚不断,请问承恩兄名利双收,从何而来?”
吴承恩面色一红,诺诺答不出话来。
周墨白再次扭头对吴应卯道:“应卯兄,你青楼群殴弃我而去,小弟不曾怪你,你身负赌债,小弟替你周旋买下你那些仿写书法,你囊中羞涩上门讨要盘缠,小弟立刻为应卯兄安排挣钱之计,你推销《西游记》颇有劳顿,小弟又将两成利润无偿送与你,请问应卯兄今日所居所食,从何而来?”
吴应卯也是呆了一呆,面色转红。
二人细细想来,似乎周墨白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时又说不上来,口中呐呐不能言。
周墨白继续摇头叹息道:“端午佳节,小弟邀二位到家中过节,二位一共吃了两只烧鸡、三只蹄髈,十余只粽子,喝了一坛上好女儿红,这些……小弟何曾向你们要过钱?”
吴承恩和吴应卯脸上霎时变得通红,好似猴屁股一般,低下头去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孩童。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所以今日小弟登门求助,二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请问读的什么圣贤书?”周墨白一副交友不慎的悲怆。
半晌,吴承恩和吴应卯转过脸来,一脸愧色:“……那你要我们做何事?”
“送饭!”周墨白脸色悲色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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