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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529年,嘉靖八年,己丑,夏五月,京师。
一入五月,天气便一日热甚一日,端午节的氛围亦是日渐浓郁,京师过端午,乃是从五月初一日的小端午一直延续到五月初五的大端午,自五月初一起,宫内宫眷内臣便皆着五毒艾虎补子衣,门两旁安菖蒲、盆盒。
百姓则家家挂五彩粽,插艾草、菖蒲,贴神符和葫芦花,忙着包粽子,做五毒饼,满城商铺亦皆乘势推出端午节的热销商品,玫瑰饼、粽子、香囊、五彩缯,钟馗像、天师符、葫芦花等等。
所有的大街小巷随处皆可听到小贩们抑扬顿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的大粽子。”“红樱桃、黑桑椹、多子石榴哎!”“又甜又酥,妙峰山的玫瑰饼。”
京师南城,宣北坊,椿树三条胡同东段一座极为普通的一进四合院里,却浑无半点过节的热闹与喧哗,偌大的一个院子静悄悄的,不闻半点声息。
院子里,一个眉目秀洁,相貌俊美,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厮百无聊赖的闲坐在一颗大海棠树下楞楞的望着一盆石榴盆景发呆,小厮名叫王小宝,是个书童,整个四合院里就他跟少爷胡万里两人,少爷每日里回来就一头闷在书房里读书练字,不许他打搅,他忙完了不多的活儿之后便只能坐在院子里发呆。
对于自己的少爷,王小宝除了敬佩还是敬佩,少爷年纪不大,今年才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却一路连中举人、进士,中了进士仍然是发奋苦读,不象其他的进士大人,每天从衙里回来就呼朋唤友的宴请聚会。
虽然一天到晚闲的无聊,但王小宝却清楚,这种日子不会长久,少爷做了官之后,情形就会马上改变,象少爷这样发奋的人,肯定会一路青云直上的,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他跟少爷的关系,自然也会跟着沾光。
不过,令他有些纳闷和患得患失的是,自少爷醉酒失足醒转之后,就变的有些古怪,对他也疏远了很多,近一个月来都未再叫他同床,而且规矩也陡然严厉起来,连书房的门都不让他进了,也不知道做官的是不是都是如此大的规矩?
“嘭嘭”两声低沉的门环碰击大门的声音传了过来,王小宝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抬头望了一眼已经有些偏西的日头,心里不由一喜,莫不成是有人来请少爷赴宴?这几日可是端午,说不定少爷会去赴宴,他忙一溜小跑过去,开了大门,却见来人亦是一身小厮的装扮,不及开口询问,来人已微微一揖,含笑道:“烦请转告贵府大人,我家大人前来登门拜访,随后即到。”说着便递过一张名刺。
听的是有客来访,王小宝不由微觉失望,不过来人既是大人身份,他也不敢怠慢,举人称老爷,进士和官员才能称大人的,接过名刺觑了一眼,瞟到同榜进士四字,他忙还了一揖,道:“劳烦稍待,在下这就去通告少爷。”说着便转身一溜小跑进了院子。
书房里,身材硕长,略显清瘦,身着一袭月白色圆领襕衫的胡万里正站在书案前凝神练字,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五月的天气稍有些闷热,长时间的练习,他的额头已经微微有些见汗,但仍是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的对照临摹一本手抄本上的字迹。
听的一阵急促而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一双浓眉不由微微皱了皱,然后停笔端详了一下今日所练的几个字,就听的王小宝的声音在外响起,“少爷,同年赵文华赵大人前来拜访。”
赵文华?胡万里听的不由微微一怔,两人虽是同年,又同住城南,但平素不过是点头之交,他来做什么?难道是一众同年端午聚会?略一沉吟,他便吩咐道:“知道了,去打盆凉水来净面沐手。”
回过头来,胡万里便谨慎的将方才写的字卷了起来,锁入柜子里,这些字他每日晚上都会付之一炬,王小宝这个书童略识的几个字,让他看见,免不了又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稍事洗漱,胡万里便迎了出去,同榜进士的关系在官场中是十分重要的关系,也是进入官场的第一份人脉,疏忽不得,刚到大门,便见赵文华身着一袭玉色黑边圆领襕衫,头戴黑色软巾,带着两名书童,一摇一摆的踱了过来,这赵文华年约三十出头,一张马脸颇为清瘦,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黑若点漆,分外有神,颌下一绺长须倒显的有几分飘逸。
见胡万里迎了出来,赵文华忙紧赶了几步,满脸堆笑的连连作揖,道:“年兄如此大礼,在下如此敢当。”
胡万里含笑还礼道:“年兄登门,寒舍蓬筚增辉,在下又岂敢失礼。”
二人寒暄着进了大门,步入客厅,叙礼落座之后,胡万里极自然的为其斟了杯茶,然后才给自己倒了半杯,见他如此恭谦有礼,赵文华不由暗自诧异,这个年纪轻轻的同年平日里话语极少,一应应酬亦多不参与,原本以为他或是木讷或是少年得志,目空一切,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啜了几口茶,赵文华便开口道:“年兄,今日已是五月初三,转眼便是大端午,一众年兄约定明日同去拜访座师,因此在下特意绕道前来知会年兄一声。”
拜访座师?端午也要拜座师?胡万里微微怔了一下,进士乃是天子门生,赵文华口中的座师自然是会试的座师——大明次辅,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张璁。
明朝官场,不仅是同年的关系重要,师生的关系亦重要,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能得恩师赏识提携,这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更何况张璁的身份地位如此显赫,一众同年竭力巴结,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他虽然是名列二甲,但名次太过靠后,乃是二甲第九十名,即便是极力巴结,估计也留不下什么印象。
略一沉吟,胡万里才开口道:“年兄,咱们同科三百二十余人......。”
赵文华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摇着折扇道:“此乃节敬,自然不同于中榜拜座师,不用亲去,礼到即可,一人纹银百两。”
纹银百两!胡万里心里不由一惊,如今这年头,美洲白银还没大量流入大明,大明的白银是相当值钱的,他是刻意的了解过,一两银子可以买七十斤牛肉,买米可以买四百斤,一百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
不过,转念一想,他便即释然,纹银百两是不少,但是作为孝敬当朝次辅,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张璁,还真不够看的,好在人多,三百二十余人,就是三万多两,当下他便点了点头,含笑道:“节日拜访座师,乃是礼节所在,自当随份。”
见胡万里一口应承下来,赵文华颇觉意外,从胡万里所住的四合院,以及平日里不参与应酬以及只有一个小书童等情形来看,他手头应该并不宽裕,不想竟然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轻轻,对官场的陋俗并无抵触情绪,这就有些难能可贵了,当下心里就对胡万里又添了一分好感,这位小同年,年轻稳重,勤谨自谦,日后怕是会有所成就,倒是要多加笼络。
想到这里,他便微笑着道:“在下与年兄虽然皆是二甲骥尾,然年兄却风华正茂,本科进士除了蔡克廉、唐顺之二人,就数年兄最小,尤为难得的是年兄言行举止沉稳得体,恭谦自律,不慕虚华,风度端凝,日后成就,必然在一众同年之上。”
听的赵文华随手就灌了一通迷魂汤,胡万里忙谦逊道:“年兄谬赞,在下何敢当之。”说着又诚恳的道:“小弟年少,叨幸年兄榜末,侥幸连捷进士,于官场之事,懵懂无知,听闻年兄尝就学于京师国子监,熟知京师事物,诸事全望年兄指教。”
“岂敢,岂敢。”赵文华摇着折扇,畅意的笑道,对胡万里的印象亦大为改观,这个小同年可比唐顺之强的太多了,毫无少年得志的狂傲,而且为人也一点不木讷,与一般只知死读书的书呆子不可同日而语。
原本他是不打算多坐的,准备说完事就告辞,如今几句话下来,对胡万里的印象已是大为改观,官场同年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甚至可说比师生关系更重要,座师的年纪大,一般十来年就致仕了,一个年轻的,仕途通畅的同年却是能够终身受用的,胡万里既是一块璞玉,他倒不在意顺口点拨一番,日后也多一分交情。
略微沉吟了片刻,赵文华便动作潇洒的合上折扇,看着胡万里,语气诚恳的说道:“年兄,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官场讲究的就是个人脉,平日里互相帮衬互相提携,有事则互相遮掩扶持。
杂流出身杂佐官员讲究的是同差同官同乡,咱们正途清流,看重的便是师生以及同年同门同乡,既是同年同门,咱们在官场上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日后在仕途上免不了要相互扶持提携。
不是在下饶舌,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无非是学而优则仕,进士已经到顶了,年兄何苦仍是闭门苦读?官场上最重要的不是才学,而是人脉,一众同年同门日日应酬不断,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积攒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