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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丁仲办完事回到船里时候,就看见裴胥青背负了手立在船头,江上寒风吹过来,满地蒿草哗哗作响。丁仲上船走到裴胥青身边,低声叫了一声:“大少爷。”
裴胥青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样?”
“都无事。”丁仲点了点头,答道。他带了人将船舱凿穿,把两个旱鸭子带上了岸,那两人虽是灌了一些水进腹,性命却是无忧,他是待他们吐了水,回了神才离开的。
寒风吹来,丁仲的脸都冻青紫了,见裴胥青不再问话,躬身退下,想进船舱里换一件干净衣衫,岂料才掀了船帘,便看见里头躺着的方墨了。他一愣,这才明白为何裴胥青会站在外面吹冷风了,脸色于是黯沉下来。
“仲叔。”裴胥青将乌篷上挂着包裹递给丁仲。丁仲接过了,那包袱尚未系死,可以看见里面藏青色衣衫一角,正是他穿惯了的那件。丁仲一声不吭转身下船去。换好衣衫回来,何婶已经回来了,正在船头烧热水。
丁仲料这必是给那丫头用的,他心中不喜,离得远远看着。何婶不知道原因,见了他,高兴招呼:“丁大爷,快来帮我添把柴火。”说完,就丢了手中火钳,径直进到船舱里去了。
丁仲心中恼怒,想到裴胥青,却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过去,默默添柴加火。
何婶给方墨换了一身衣,灌了一碗生姜水后,何伯带着背了药箱的郎中回来了,郎中把了脉,处理了伤口,与裴胥青交代一番,留了方子离开。
何婶喂方墨喝了一碗药后,方墨发了一身汗出来,紊乱呼吸转为平顺,终是沉沉睡去。何婶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裴胥青说道:“好了,大少爷,这发了一身汗,寒气出来了,只要这两日不再发烧,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裴胥青看着方墨沉睡容颜点了点头。何婶忙了半日,告退出去,盛了一碗饭在船头吃,一边小声问何伯:“这姑娘是谁?”何伯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在船头吹冷风的丁仲。何婶笑着又问丁仲:“丁大爷,这位姑娘是不是咱们少爷的心上人?”
丁仲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何婶心中按耐不住好奇,又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现如今,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裴家经营多年,明里暗里人马无数,燕京事败,裴家明里人马虽是折损差不多了,可是各地留在暗处的人马却没丢多少,这何伯何婶就是裴家在平州一带的暗桩之一。这些天过去了,他们已经得到裴元贞已死的消息。裴家如今就是裴胥青一个人,他的事情自然是他说了算。
丁仲转身走,何婶觉得这人真是一个死脑筋,正在他背后用眼睛瞪他,突然听到丁仲随风送了一句话过来。
“她就是方墨,漠北萧家的人。”
何婶惊的张大了嘴巴,筷子上夹得菜都忘记往嘴里送了。
船在江上耗到了天黑才上了岸去,何伯赶了马车过来拉着裴胥青和方墨到了自己家里。何家明面上是渔家,家宅也就寻常的一个小院,围了正偏共五间房。何婶原是想将方墨安置在左边小偏房,看了看裴胥青,还是将人放在了右边宽敞明亮的〖房〗中。何婶知道方墨身份,面对她时心中总是有几分发恨——她认识的人丢命在方墨手上的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但是隔壁裴胥青房里始终亮着灯,她知道他心细如发,心里便是再恨,也不敢弄出大动作来。这般挨到半夜,裴胥青房里的灯还没有灭,她自己都困倦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方墨虽是还没有醒,脸上却还是有了些微血色,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那几乎似乎吹弹可破。何婶替她洗了手脸,灌了一次药,裴胥青进来了,她行了礼,端了空药碗出去。
阴沉了好几日的天总算放晴,江边上刺骨的湿冷淡去了不少,方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细白脸上光影斑驳。这般安静的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裴胥青静静看着她,看得久了,眼前似乎出了幻觉——那白瓷般脸上细密的睫毛好像动了下。
裴胥青于是看得更仔细了,很快就看见方墨皱了皱眉头,脸上现出一抹痛楚之色。裴胥青下意识伸手想要抚慰,伸至一半,喉咙滚了滚,还是慢慢缩了回来。往后退了半步,安静等方墨醒来。
方墨呻吟一声,缓缓张开了眼,待看到旁边的裴胥青时,黑眸猛地收缩,身子一滚,到了床的最里头,一下子翻身起来,单膝跪着,双手支撑,成一种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冷冷与裴胥青对峙。
“裴胥青?!”她冷冷说。
裴胥青看着她,突而笑一声,也不动,说道:“是我。”
方墨眼睛转了一圈,将这房很快打量一番,目光在不远处桌上的茶壶流连片刻后很快收回来,看着裴胥青,冷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是我救的你。”裴胥青看着方墨,淡淡说道。
方墨戒备打量裴胥青一番,掂量他话里真假,想起上岸那会遇到的事,和昏迷前隐约看到的脸,生硬说:“多谢了,我x后自会放你一回。”
裴胥青看她一阵,突而转身,退走桌子旁边坐下来,说道:“萧六的人还在找你,段子杨的人今日也来了。方墨,你有什么打算?”
两人这距离让方墨心里警戒略微放松了些,听了裴胥青的话,她脸上黑眸越发森冷,看着裴胥青摇头说:“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裴胥青眉头轻不见皱了皱,忍不住转过头给了方墨一个铁青色侧面,喉咙滚了滚,再回头时,那因怒而起的铁青色不见了,俊雅脸上恢复了往日的风平浪静,淡淡说:“天下能工巧匠泰半出于镇海,其中最顶尖的无疑是镇海孟家,世人嘴里的一孟世家说的便是这镇海孟家。这孟家数百年传承,到如今已是有四十二代,徒子徒孙遍布天下,商铺比比皆是。听说这孟家做出的木鸟能在天上飞数里不落,做出的木鱼能在海里与大鲸比行潜游。这世上论权势,自是皇家最大,可论富贵,这皇家未必比得过镇海孟家。”
方墨皱着眉头听裴胥青说话,镇海孟家这名头她自然听过,她那火枪和回回炮就是请孟家高手所做,至于人人都传的木鱼木鸟,她从前见得多了,倒是不觉得惊奇。她只是猜不透裴胥青这会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胥青顿了顿,接着淡淡说:“你从乌远一直带到燕京的孟非凡便是镇海孟家的嫡系子孙,是孟家老太爷指定的第四十三代掌舵人,从上月起,虽是在战祸中,这孟家却在极短时间内在燕京一带一连开了二十六家分铺,便是这小小的重阳镇前几日也开了一家分铺,这分铺虽是买卖不多,伙计却是不闲,日日在江边找人。一会马车过来,我便让何伯送你到那商铺里去。”
他说完,便站起了身往门口去,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说:“燕京最近不平静,萧段两军虽是占了那里,不说近处的何成了,承阳王阳燧和玉川王赵思成亦是不远了。你就算想要报仇,最好还是缓缓吧。”
裴胥青关了门出去后,方墨就软绵绵瘫在床上了,再也不想动了,望着上面青灰帐顶眼睛一眨不眨。良久,方才坐起,将自己衣衫褪到胳膊,看了看肩膀上箭伤,伤口虽然还是十分狰狞,周围红肿却在慢慢消退。至于萧六划的那一剑,因是伤得浅,看起来要更好一些。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将两个伤口重新包扎好,理齐整身上衣衫,用手将头发耙顺了,简单结了两根辫子。
方墨理好了自己,又往房里看一圈,在门背后的地上看到了一个篓子,里面装了一个小铲。她扶着墙挪过去,把那小铲拿到手里,抽了木把子,在茶壶底下磨了磨,撕了一块布包了,绑在自己腿上。
做好这一切,她又静静靠了会,房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穿着青布长袄,面相齐整,眉眼却有些冷,看了方墨一眼,上前就揭了她身上盖絮,一把抱起她,扔进了停在门口的一辆灰布马车里。
马车行动起来,方墨将车帘掀了一道小缝往外面看。外面极是荒凉,不远处一条灰蒙蒙大江横趟过,江边零散坐落着几户人家,马车颠簸一阵后,上了大路。见路上有了行人,方墨收了手,安静靠着车厢。大约进镇子,外面人声渐渐热闹起来,方墨便蹲着,把手放在绑了铲刀的脚上。
马车停了下来,那婆子又一把生硬抱起方墨,大步进到一家铺子里,把方墨扔到一张椅子上,转身出门,驾了马车扬长而去。
那铺子的伙计先是目瞪口呆看着,还以为那婆子是要返回马车拿什么物件,也没有阻拦,待到马车驾一声开跑,这才察觉不妥,赶紧跑到门口,大声叫喊:“哎,哎,停下,快停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