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苟利国家生死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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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传统的程朱理学中,向来信奉知先行后,朱熹就曾经说过:“义理不明,如何践履?”。

    汪克凡却和朱子背道而驰,他刚才那句话用白话来说,就是读书人应该知行并重,一方面要追求世间的义理大道,一方面也要注重实践,身体力行。

    这个观点更接近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也有点象王廷相的有用之学,在明末都是很流行的学术观念,许秉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实在是无从反驳,知行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无数圣人先贤为此耗尽了心血,随便展开一下就是一部大部头,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汪克凡以此来回应自己的批评,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不管怎么说,汪克凡不是那种死钻八股文的顽冥,能讲出这番道理算是很难得了。

    “这个题目太大,投机取巧,云台其心可诛!”

    许秉中倒是拿得起放得下,不失前辈风度,既然被后辈一句话驳倒,就不再继续争辩,又劝道:“贤侄纵然有志躬行践履,也未必非要从军,可从仕途做起嘛。自闯献贼寇远遁,湖广如今已是太平天下,再说了,巡抚衙门编练的这支新军也不是个什么好去处……”

    湖广是太平天下?汪克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拱手说道:“征兵布告语焉不详,晚生只知其名为恭义营,对这支新军尚有许多困惑之处,正想请老师指点。”

    “好吧,既然你如此执拗,我就说说这恭义营的来历,不过这是按察使司衙门分管的公务,有些细节我也知之不详。”

    “按察使司?兵事不是该归都指挥使司分管吗?”汪克凡有些疑惑,明朝省级地方机构分为三司,分别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其长官类似于现代的省长、省法院院长、省军区司令,恭义营明明是一支军队,却隶属于法院系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恭义营的来历说起。”许秉中端起茶杯润了一口,然后缓缓说道:“我朝自嘉靖之后,卫所军户已大多不堪一战,湖广无边患之忧,军备就更加弛废……”

    许秉中从头到尾仔细解释了一番,汪克凡才明白,原来这个恭义营是何腾蛟自己搞出来的一支新军,根本就不在明朝正规军编制之内,所以不归都指挥使司管辖,而隶属于按察使司。

    这也是朝代更迭之际出现的特殊现象,如果放在十年前哪个巡抚敢这么做,铁定会被锁拿下狱,开刀问斩。

    许秉中又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了,恭义营新军初创,头绪众多,有些事情还要和都指挥使司协同处理,比如我武昌府的新军编练,就由武昌兵备道——堵胤锡大人主持。”

    汪克凡点了点头,堵胤锡在历史上名气很大,是南明群臣中少有的杰出人物,以务实通变著称,可惜一生都受何腾蛟等人的压制,无法尽展胸中抱负,最后郁郁病死于军中。

    有这样一位务实的上司,武昌府的恭义营新军应该还不错。

    “现任的湖广总兵可是左良玉?”汪克凡问道。

    “不错,左帅倒是忠烈之将,听说何军门(何腾蛟)也和他私交甚笃,只是他的部下大都桀骜不驯,兵不如匪,要不是有左帅弹压着,早就闹出乱子来了……”

    左良玉竟然是忠烈之将?汪克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腹诽。

    士大夫掌握着舆论和话语权,左良玉在朝争中站队支持东林党,自然就成了忠烈之将,何腾蛟和左良玉不仅私人关系密切,而且还是政治上的盟友,一个巡抚一个总兵,两人之间正处在蜜月期。

    但是何腾蛟想不到的是,左良玉很快就会上演一出“清君侧”的好戏……

    何腾蛟的志向也不小,一边和左良玉拉着关系,一边又忙着招募新军,还特意绕开左良玉这个湖广总兵,由按察使司负责编练恭义营,想搞出一支听命于自己的部队。

    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恭义营新军责权不清,主管不明,投身其中之后,可供运作的机会就更多一些……

    许秉中把军中的情况介绍了一番,又再次劝道:“云台,军中都是争狠斗勇之徒,粗鄙武夫不知忠悌礼义,正人君子避之不及,你怎能自甘堕落与之为伍?再者说了,刀枪无眼,战阵险恶,你年纪尚轻,又岂知其中利害,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置令尊令堂于何地?投军之事,务必三思!”

    这番话可算推心置腹,以许秉中的身份,话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对士子来说,从军入伍是个严重的污点,对个人的发展非常不利,而且还有生命危险,实在是不划算,不值得。

    汪克凡有些为难,从明朝士大夫的角度来说,许秉中确是一番好意,反复相劝都是为自己打算,固持己见未免不通人情。

    但他更明白,编练新军的机会非常难得,无论如何都要走出这一步。

    明朝文贵武贱,投笔从戎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家中刘氏等人肯定不能理解。许秉中是一县父母官,更是父亲的知交好友,如果能取得他的支持,就可帮助说服刘氏,减少家庭带来的阻力。

    没办法,只能伤一回许秉中的面子了。

    汪克凡起身站了起来,负手来到窗前,凝眉注视着院中古柏,突然一掸青衫,悠悠然而吟。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

    许秉中眼中一亮,紧接着脸上一红,又瞬间变得刷白,楞了片刻才嗫嚅问道:“可有全诗?”

    汪克凡转身一揖,答道:“惭愧,只是偶得的残句,一诉平生之志罢了。”

    “倒显得是我小气了,哎……,”许秉中口中喃喃自语,猛然间也站了起来,正冠整衣,向着汪克凡深施一礼:“云台有志若此,可受秉中一拜!”

    ……

    带着许秉中写给堵胤锡的亲笔荐书,还有给刘氏的一封信,汪克凡心满意足地去找郑师爷,留下许秉中在内堂中发呆。

    士大夫最重品德的修养,汪克凡把投军的事情拔高到国家大义的高度,自然势不可挡,劝无可劝。如果不是许秉中素有急智,坦然行礼认错,以后在士林中就无法见人了。

    许秉中突然有所醒悟。

    汪克凡该不是拿自己当枪使吧?此子可恶!

    不过,那两句诗还真是精彩,铮铮风骨,跃然而出!

    有如此的佳句点睛,尴尬之事也变得风雅了,长者坦荡荡,后生骨如竹,如果汪克凡真能在军中干出一番成就,今曰之事传出去倒是一段佳话。

    汪克凡能行吗?许秉中竟然有些期待。

    ……

    辞别许秉中后,汪克凡找到师爷郑选,把他请到县城中最好的酒楼,包了个雅间小酌几杯。

    酒酣耳热之余,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汪克凡将两个家人交给郑选,让他们回横石里卖田,然后会钞作别,独自来到码头。

    搭上一条夜航船,出隽水,入长江,顺流直下三百里,第二天午后抵达武昌府,前往兵备道衙门投书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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