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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长安城最中央的御殿之中,平静和祥和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所打破。
始终漂浮在这座靡丽城池上空,那不绝于耳的乐声的源头,也在同时戛然而止。
身着龙纹衣袍的天子站立在王座前,衣袍披散,乌发也散乱着,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就连面容也有双眸延伸、布满赤红。
他抬手指向前方殿堂,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宫人们在他身后跪了一地,如同秋风里的枯枝那般瑟瑟发抖。
方才还极力邀宠的伶人们更是畏惧得不知所措,有的连滚带爬的跌倒在地,有的不甚打翻了乐器,发出一连串杂乱无章的噪音。
这愈发加重了天子的愤怒,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那个抚弄箜篌的乐人拨错了一个音,就在近侍宦臣送来由左相司徒显呈上的一封秘折之后。
天子顺手抄起了面前玉案上的一方砚台。
墨汁顿时顺着他的手腕滚落下来,迅速的浸染上袖摆,沾污了龙袍。
若非那盘在衣襟前的精致龙纹,御殿里这个被愤怒迷失了心智的男人,哪里还像一个天子。
但他显然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无处宣泄的愤怒。
“连首曲子都弹不好,还留你们做什么?都拉出去斩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砚台狠狠砸了出去。
大殿中央端坐于七弦琴前的男子,即便在面对着迎面袭来的狂风暴雨也依然平静而不动声色。
他没有如那些伶人们惊恐万状的磕头求饶,只是上身笔直的跪在那里。
周围已是一片哀嚎,侍卫们应声冲了进来,将那些已经万分失态的伶人们拉出殿外,可唯独没有一个人人靠近那名如一尊玉像般端坐不动的男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方砚台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的额角上。
鲜血自帽檐处滚落下来,和着墨汁,在白玉般剔透无暇的面容上留下痕迹。
砚台随即跌落在地,又将他浅青色的衣袍染上颜色,就像是在完美无缺的一副水墨画上肆意涂鸦。
类似的情景在宫中本不鲜见,可美丽的东西被破坏所造成的震撼效果往往远胜于其他,因而连天子都滞了滞,完全被愤怒占据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一丝不忍。
鲜血顺着侧脸滑落,沾染了眼角,将视线变得模糊,可那个男人却好似丝毫不觉,始终端然不动。
哭天抢地的声音远去,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
仿佛无声的对峙了许久,天子又指着前方的男子道:“你也有错,朕把这些伶人交给你,让你训练出这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丝竹班子,而你疏于管束,才让这些人胆敢懈怠,竟犯下如此大的错误。”
他说着,复又激动起来,索性从高台上下来,一鼓作气的冲到了那人近前。
天子逼至咫尺之间相视,而顾渊却并未被那可怕的怒意所惧。
他甚至连动也不动,只在天子双手撑上流云的琴面时略掀了掀睫羽。
“臣知罪。”他低下头,表现出恭敬的样子。
说着这样的话,他周身卓然出世的气度和表面的卑微却是格格不入。
天子却并未因此而增添愤怒,反而在看着他的目光里现出些许欣赏的神色。
“方才是你没有躲开,这不怪朕。”天子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语调里带着几分心虚。
顾渊只是不动声色的答道:“臣不敢。”
愤怒的情绪却渐渐平复下来,仿佛是被他始终不变的清寂所感染。
天子抬起那只已然被墨汁沾染得乌黑一片得手,缓缓探向那如玉的面庞。
这一幕,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捏一把汗,感叹纯净无暇之物将要被玷污。
然而顾渊丝毫没有躲避之意,只是平静的等待着那只手覆上他的面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只手最终却只是顿在了即将触碰的瞬间。
天子眸中的不忍浮现得更加明显,并非是对那张完美面容的怜惜,而是怜惜着某样别的东西。
他用目光代替指尖,勾勒着清俊的轮廓。
仿佛痴迷一般,他轻声低喃:“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
顾渊眉眼低垂,显得更加恭顺。
天子继续说道:“不是因为你漂亮,也不是因为你会抚琴,而是因为你让朕看到了朕理想中的自己。”
“你知道朕有多么羡慕你?”他忽然反问,又自己回答:“不必担负这所谓的江山社稷,有着最完美的一张脸,天下最好的琴技,而你所追逐的也恰好是世人们追逐你的缘由,简直是三生有幸。”
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一个天子真正羡慕和期盼的生存方式,竟然是以伶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间。
然而顾渊显然早已习惯类似的言论,只是顺从的听着,而后拢袖道:“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因而愿倾尽全部的生命和心力为陛下分忧。”
“分忧?你以为弹几首曲子就真的能为朕分忧了吗?”天子的语调里透着无奈和嘲讽。
顾渊则起身退后两步,继而再度跪下,这一次却是以额触地的稽首,同时道:“臣无法为陛下分忧,因为陛下忧虑的源头并非是那个弹奏箜篌的伶人拨错的音,而是绢帛上比剑锋更加凌厉的笔锋,倘若没有力量制衡,那么这笔锋有朝一日就会真正演变成剑锋。”
说完这句话之后,大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顾渊跪伏于地,始终不曾抬头。
天子变幻莫测的情绪即便是他也无从揣测。
时辰一寸寸挪移,终究在濒临爆发之际打破了沉寂。
那暴风雨最终没有向他袭来,而是化作了落寞的模样。
写满疲倦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天子起身,转过身去目视着王座道:“你退下吧。”
“臣告退。”顾渊应着,起身往殿外退去。
转身之际有阳光正落在他的眼角,那里鲜血还没有干涸。
他用袖角轻轻拭去,眉眼隐入遍布阴霾的馥郁微阳里。
微弯的薄唇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低沉的喃语携着一丝叹息自唇角逸出:“三生有幸,或许吧。”
离开天子御殿,顾渊往御花园中去。
此时早已不是姹紫嫣红竞相盛放的季节,然而精心布置的庭园里却并不缺乏怡人的景致。
随风卷起的金黄落叶和弥漫在空气中暖而甜的桂花香气,都在尽力的对经过这里的男子表达出极力的挽留。
可他却好似丝毫也未有察觉,无情的连施舍片刻的驻足都没有。
直到他行至出宫必经的那座位于潭水中央的凉亭。
脚下追逐着他的落叶终于有机会攀上那绣着暗纹的衣摆,而坠落的香瓣也得以寻机停留在他的肩头。
他停下脚步,远远看到那凉亭中凭栏而立的女子。
她衣裙上精致的绣纹,是盛放在这个时节里最灿烂的繁花,她眼角眉梢明媚的笑容是整个皇宫里最夺目的景色。
她站在阳光里,如同站在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顾渊顿住脚步,下意识的收回刚刚迈出的脚,转身欲往回行。
这个时候,那泠泠如风的声音携着慵懒的语调自他身后传来:“顾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不得不转过身来,用惯有的恭顺态度,拢袖躬身的向她行礼,而后答道:“臣本来打算出宫,可行到这里忽然发现路上丢了一样东西,便又转身去找。”
从御殿过来往宫外去,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所以他只能这么说。
长乐原本目不转睛的盯着脚下的潭水,这时则侧过头来看他:“本宫还以为你是故意躲着本宫。你丢了什么,本宫命人帮你找?”
她自阳光里向他行来,那从她身后投射的炫目光晕让人睁不开眼。
顾渊低下头,恭谨的答道:“回长公主的话,不必了,原本以为丢了玉佩,结果找到了。”
他说着话,手上握住悬于腰间的玉佩,增加几分可信度。
长乐已至他近前,一双秋眸却凝在他的面上。
“你受伤了。”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阴沉和毫不掩藏的怜惜。
方才分明擦拭过的,竟未察觉又有血渗了出来。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下莫名有几分受用。
“说,是谁欺负了你?本宫替你出头!”她携着愠怒向他发问,如同许多年前皇子们欺负他时为他出头的样子。
顾渊却依旧保持着敛目垂眸的状态道:“臣犯了错误,才受到陛下的惩罚,是臣应得的。”
“哟,顾大人不是素来长袖善舞,最会讨皇上欢心,怎么也有今日。”她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却取出罗帕为他擦去眉角的血迹。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而是默然立在那里任由她动作。
她手上的动作放得很轻柔,而他在近处凝视着她认真的眉眼。
她一丝不苟的拭去那些脏污,却又发现连他从来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也被沾染上大片的墨迹,那感觉就像是一件心爱之物被人破坏。
不止是这样,在她的心里,他从来就不是一件心爱之物。
长乐的秀眉渐渐蹙紧,呈现出由浅至深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