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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第三遭日落了。
自从关入这刑部大牢以来,除了天子为劝说长乐来过一趟,再没有其他人来探视。
那些不久前还争相到无极宫献媚的妃嫔和想着法子欲与她搭上关系的朝臣们,早都已经躲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过去与她有所交集的痕迹全都抹去,生怕与她沾带上些许。
人情冷暖大抵都是如此,她从小在长安城长大,怎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此时却不禁有些庆幸,或许正因为早已尝遍,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形,她反而不觉得失落和难过。
天子离开后,她就又蜷缩回墙角处,眯着双眼小憩。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牢门上又传来一连串的响动。
眼下恰是晚膳的时辰,长乐自然而然的判断来的是送饭的狱卒,于是也懒得搭理,眼睛也不睁的继续歇着。
依照这几日的惯例,那狱卒只是到点把饭食送来,也不会管她用不用,通常也不与她搭话,将盛装了饭菜的托盘放在地上就会离开。
然而此时却甚有些异常,牢门被打开之后,又过了许久,长乐也没有听到关门的动静。
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人站在牢房中静静凝视着她。
长乐感到诧然,也瞬时提起警惕。
她蓦地睁开双眼,侧过头往牢门的方向看去,却在看清来人之时彻底怔住。
因为天色已晚,自那一小块窗户投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更加有限,所以牢房中尽管点了几盏灯烛,却也显得很幽暗。
来人就立在牢门口的那一盏灯烛旁。
昏黄的灯光笼在他的身上,将青色的袍子和深灰色的披风氤氲出些许暖色。
同样的,那如玉的面庞与身影也浮着柔和的光晕,犹如弥漫着薄雾,竟恍惚的像是一个梦。
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或者说,她当真将此看作了一个梦。
永平郡一去数千里,他应该还在那里督造祭天寺庙,若非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怎会出现在长安城的刑部大牢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踱至他的面前,却又在距离两步时停住,仿佛害怕着,一旦靠得太近,他就会随着梦境消散不见。
“子皙……”她微启朱唇低喃,仰起头来凝视那清俊的面容和幽潭般的双眸。
他的脸上依旧清冷没有表情,可瞳眸里却弥漫着激烈的情绪。
是愤怒,自责?还是不安与疼惜?因为太过复杂,长乐无法分辨,唯一确定的是,凝视着这双眼眸,这段日子被诬陷,乃至身陷囹圄,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终于确信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幻影,长乐不由的弯起朱唇,对他现出真实的笑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觉身子一紧,竟被揽入了温暖的怀抱中。
一瞬间被属于他的气悉包裹,呼吸着的都是那股淡淡的琴木香气。
他的衣袍上似乎还沾染着仆仆风尘,环在她身上的双臂则不断收紧。
被他用尽全力的抱入怀中,长乐自这个怀抱中感觉到某种隐约透出的绝望情绪。
仿佛是怕她会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一般,他简直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长乐整个人都僵住,觉得下一秒就要溺毙在他的怀抱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紧贴着耳畔传来他满含痛苦的声音。
这个时候,应该讲述自己是如何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动身,一路上日夜兼程的赶回来又是何等不易,原本是邀功的最佳时机。
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自责,听入她的耳中倒比她的处境更让她胸口发滞。
无论是柔软的鼻息,还是温暖的怀抱,在这个冰冷的牢房里都是那么的让人迷恋,更何况这一切都来自于他。
不是别人,而是子皙。
长乐终于回过神来,在那个怀中沉溺片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挣扎起来,往后撤开。
刚与他拉开距离,长乐便立刻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多了浓重的幽怨之气。
即便低着头不看,也能想象出他如玉的面容上眉宇深锁的样子。
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泛起微疼。
她半垂眼帘,轻声的向他解释:“我身上脏。”
这刑部大牢不比皇宫,自从来到这里,她已经数日不曾沐浴更衣,衣裙上都沾染了一股霉味,更何况还不时有虫蚁爬过。
顾渊的习性她最是了解。
他素来是最喜洁的,无论身在何处,发生什么事,他的衣袍永远是一尘不染的,广袖间总透着阵阵怡人的琴木香气。
就像第一次与他相见时,带着手脚镣铐的他也还是那么的高洁而又干净。
即便如现在赶了许久的路,他给人的感觉也依旧是不沾纤尘的,竟丝毫也不像是远道而归的旅人。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在这样的子皙面前,即便是从来自傲而居的长公主,也没有一点儿底气。
所以,她下意识的选择了主动远离他,不想在被他发觉之后,再被他嫌弃。
原想着就这样保持着距离和他说话,怎知瞬间的分神,那绣着竹纹暗花的衣襟已经逼至近前,而后在她丝毫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被他再度拥进了怀里。
这次她再挣扎也变得无力,而他则像是忽然钻进了牛角尖,不由分说的将她禁锢在怀里,作势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放手。
挣脱无果,长乐终于放弃,放纵自己继续沉溺在那个怀抱之中。
她将脸埋进他的胸怀,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在他襟前轻蹭。
才不过数日的分离,就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思念,先前刻意压抑着到罢了,如今彻底释放出来,就像是抽出了无数条蜿蜒缠绕的丝,恨不能将他们融为一体。
就这样待了许久,长乐仍觉依依不舍,于是偎在他怀中轻喃:“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又为何马不停蹄的赶来见我?”
事到如今,只有他还愿意来看她。
可这便够了,只要有他,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拥着她的人略微俯身,薄唇轻擦过她的额首,仿佛在肌肤上落下轻吻,而后贴至她耳畔低语:“都怪臣大意,没有想到会如此。”
拥了她许久之后,他的情绪似乎终于平复了下来,却只是答非所问的自责。
她不会知道,当他得知她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之后,那五内俱焚的感觉是何等煎熬。
他恨不能立刻飞去她的身边,守护她再也不将她放开。
这诸般无从宣泄的情绪积压在心里,简直快要将他逼疯,所以他想也不曾想便立刻跨上了马,一路往长安疾驰。
如今终于见到她,就像是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物,而他也真正的明白,原来对她的痴迷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他一再的将她嵌进怀里,不能诉说衷情,便只能表达自责:“让公主受委屈了。”
那语调里满是自怨自艾,仿佛害她入狱的是他一般。
这些年他算无遗策,一点点从最底端爬上来,几乎从来没有失败过,可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就好像忽然乱了阵脚,彻底丧失了缜密的思绪,竟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万般自责道:“是臣的错,臣没有想到皇上……”
后面的话将要出口,却在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事到如今,他还在小心的顾及她的情绪。
长乐却反而已历经了从惊诧、失望到坦然的过程。
她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就连我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还是听信了司徒氏的谗言。”
“皇上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婉妃小产已经让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或许他宁可妥协,也不想再失去公主这个唯一的至亲。”顾渊温柔的在她耳边低语。
长乐捕捉到他话中字句,满脸诧然道:“婉妃小产了?”
顾渊凝着她的双眸点了点头:“不仅婉妃小产,她的父兄也因为牵涉进一桩案子而陷入困局,如今的皇上已是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安慰我了,皇上的心意我已经知道。”长乐神色有些凝重的说着。
顾渊则以指尖轻触她的面容,替她理顺鬓边纷乱的发丝,而后轻抚她的侧脸,满含柔情道:“公主放心,臣很快就会接公主出去。”
听得此话,长乐却忙以柔荑覆住他的手背,将那掌心紧贴在脸颊上,而后用坚定的目光凝视他道:“这次你什么都不要做,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虽然那件事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但我真的已经早有谋划。”
“答应我,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再来看我,千万不要牵扯其中,只要你还能独善其身,即便我深陷困境,至少你还可以救我,你明白吗?”害怕他不肯听劝说,长乐将他的手握紧,一脸认真的再三征得他的承诺。
天子让她做出的选择的事情,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一搏,或许将关系到整个大晋国未来命运的兵权,她说什么也绝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