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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山长的书斋松窗轩,陆敏之这已是第三次来。每次来时,远远看到那几株松树的青翠凌寒松色,看到松荫掩映下的简朴书斋,陆敏之都会感到心情舒畅如松风轻拂,明月映照。
大青石旁的那只白鹤,依旧很骄傲在那里悠闲渡步,凌风起舞,只是现在也和自己比较熟了,不再那么警惕敌意,但摸摸它还会傲娇地引颈长啸一声似乎不怎么情愿。
陆敏之摸了一下白鹤后正要再往前举步,忽然前方书斋里一声琴音响起,如空谷起足音般动人心弦。
琴音弥漫开来,陆敏之听着听着,如置身一个清幽绝谷中,那里有古木参天,溪水淙淙,松涛成阵,偶有渔樵声、凤鸣声响起,简直让人如置身世外仙境……
一曲终了,陆敏之还沉醉在那琴音意境中,似有余音绕梁不绝。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妙哉妙哉!听徐公一曲,吾得闻太古之音矣!清微淡远之乐,实乃有胜当今靡靡宴乐之音,无奈人多不爱乎!”
一个陌生浑厚的中年男人声音又从书斋里传出,看来里面不止有徐山长一个人。
“人各有爱,使君又何必强求,能有一二知音共赏,徐某已知足矣。”徐山长答道。
“话是此理。昔年圣人感叹礼崩乐坏,世之难治,愿以礼乐教化天下,惜哉千年之后世道轮回,圣人之愿依然空劳踌躇啊!”那个浑厚声音又感叹道。
……
陆敏之此时也不知是走开,还是继续站那里听。听徐山长称那陌生人为“使君”,陆敏之知道使君就是知府的古称,莫非那人是绍兴知府大人不成?绍兴知府,自己明年府试的出题和阅卷官啊!现在走开不见一面岂不是太可惜了?
但是非礼勿听啊,长者在屋里说话自己在屋外偷听这有些非礼吧。还是先走开算了,等那个使君走了再来也不迟。
“门外小友,既然我们的话你都已偷听了,不如干脆进来吧。”
陆敏之正转身要走,屋里那个浑厚的声音忽然传来。
这……使君是怎知自己在外面的,难道徐山长已先告诉了他?陆敏之也只好壮胆向屋里走去。
“学生见过山长。”进去后陆敏之先目不斜视地给徐山长躬身作揖行了个礼。然后才向“使君”行了个礼,也是躬身作了个揖,口称道:“学生见过明府尊。”
照大周律法,民见官是要行跪拜礼的,除非有秀才以上功名在身可以免跪。但是陆敏之见那个使君一没穿官服,二这又是在徐山长的书斋,使君的年龄明显要小于徐山长,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模样,凭什么给徐山长行礼只躬身作揖而要给他跪拜呢!
“刘使君,此子就是我曾跟你提起过的,当年南社五老之一的沈公外孙,陆敏之陆学敏。”徐山长指着陆敏之对刘使君介绍道。
“不错,果然是芝兰玉树般模样!”刘使君捋着颌下长须点头赞叹,那表情似乎是看到了一块美玉般欣赏,似乎对陆敏之刚才只拜不跪之礼丝毫没有怪罪。
“学生鲁钝,让明府尊谬赞了。”陆敏之低着头不敢乱看,但偶尔的一瞥间也发现这个刘使君的胡须比一般人都长,有些貌似关羽,只是脸没有关羽那样“面如重枣”般的红。
“听徐公说你在诗赋上很有天赋,七岁即能吟诗?”刘使君又看着陆敏之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声,他还只是去年上任绍兴知府,没听说过陆敏之的神童名声,也有些将信将疑。
陆敏之听到这话又开始手心有些汗了,不会又要当场要我吟诗吧,出个生僻题目金手指也失灵啊。
“那诗……不过儿戏之语,恐怕难入明府尊之法眼。”陆敏之赶紧谦虚道。
“徐公不会有夸大之语吧,老夫考考你,刚才你也站在门外听了徐公一曲,有何感想,能否做一首诗我看看?”刘使君捋着胡须出了道题,面容严肃得像个考官。
陆敏之一听这话顿时大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听琴为主题的名诗根本不记得几首啊,而且都是唐以前的!
怎么办?如果临场拼凑一首出来,只怕水平不够,会有损自己的“神童”声名,而且会让徐山长难堪的啊。
陆敏之手心已汗湿,差点顶不住要掉头跑了,不过跑是决不能跑的,宁败不降。
“学生愚笨,不能用言语去描述山长的空谷妙音,只觉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陆敏之举袖擦汗答道。
刘使君看着陆敏之举袖擦汗的窘迫表情,似乎别有兴趣,然后等陆敏之擦完了才朗声一笑道:“好一个欲辨已忘言!别说是你,就连老夫也未必能写得出好的琴诗。恐怕你还不会弹琴吧,若刻意去穿凿成诗反倒落了下乘。你能说出“空谷妙音”四字,也算是听懂了一些,徐公此曲正名为《幽兰操》。”
“少年,你可知徐山长当年也曾居京中要职,现去职还乡十八年,不慕荣利,清贫自守,正如空谷幽兰,其音可倾听,其德难与至啊!”刘使君又看着陆敏之康概而谈,赞美徐山长。
“后生可畏,老朽不足道也!刘使君年轻有为,为政以德,直乃吾越子民之福也!”徐山长也谦虚了一句。
“山长言重也!为政以德教化为本,教化之本重在学校,越地之治化还有耐徐山长勉为其难啊!
……
“徐公,刘某事务缠身要告辞一步,不多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聆听山长妙音以清心澄虑。”刘使君和徐山长互相恭维一番终于要告辞了,最后走前又看了看陆敏之道:“此子浑如璞玉,徐公能收为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这些做官的当真是说起恭维话如流水,陆敏之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不知面对这样的赞美该怎样谦虚回答,干脆闭口不言算了。
徐山长相送刘使君到斋门外,陆敏之虽然说不上什么话,也跟着去了门外。
“八音之博,琴德最优。圣人曾闻韶音而三月不知肉味,足见琴中之乐令人沉醉。敏之,你可愿跟老夫学琴?”
送走刘使君后,徐山长又带着陆敏之回到书斋内,看着他问道。
陆敏之听了这话,看着徐山长那微白的发须和慈爱的眼神,一时感动得差点流泪。山长不仅破例让自己这个非童生进了会稽书院,还免了自己的学费,现在又要教自己琴艺,这样的好山长哪里去找?这才是陆敏之心目中的慈厚可亲的长者啊,那些给自己一点东西别有企图的人又算哪门子长者?
“弟子不敏,能得山长赐教,实感幸于肺腑!”
陆敏之忙跪下来对徐山长拜了三拜。
“孩子,快起来!我与你外公当年情同手足,沈公既殁,我当你是侄孙照顾你一下也是应该的。”徐山长说着扶起了跪着的陆敏之,慈爱之情意溢于表,让陆敏之看了更是感动。
琴棋书画乃古代才子四艺,琴艺正是自己的短板。不会画画还情有可原,若连琴也不会,就算考中了进士也估计要被人嘲笑的。现在能有徐山长这样的高人教自己琴艺,又夫复何求?
“昔上古之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面圆法天,底方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五弦象五行,加大小二弦象君臣。七弦之音,其所首重者和也。桐与弦合,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四合而和至。
琴有三音,一为散音,即右手弹空弦之音。二为按音,即右手弹弦,左手同时按弦所发之音。三为泛音,即左手对徽位点弦,右手挥弦之音。散音萧散如云,按音沉厚如山,泛音清越如水,散音七、泛音九十一、按音一百四十七。须知三音之外还有第四音,所谓弦外之音,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四音七弦,变化无穷,皆在一心。
……
袅袅松香之烟升起回旋之中,陆敏之在静室端正跪坐,聆听徐山长的谆谆教导,开始了第一堂琴课。
琴第一堂课只是基本琴理了解,上完课后陆敏之还记挂着苏青桐要约姐姐谈书稿之事,与徐山长告辞后就匆匆赶回家了。
到家时已五点半左右,天已开始渐黑了,陆慧芝和陆小琼早已做好晚饭,正等着自己回来一起吃。想着苏青桐估计还在墨香斋等自己,已让他等好久了,陆敏之饭都顾不上吃,就跟姐姐说了苏青桐要约见谈书稿的时,陆慧芝一听也是高兴得顾不上吃饭,马上就动身。
“哥哥姐姐,我也要跟你们去!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家好嘛!”陆小琼一下就抱住了陆慧芝的胳膊,又拉住了陆敏之的衣袖。
“天都快黑了,你先去杨妈家跟妞妞狗蛋他们玩一下,等我们回来好不好,我和姐姐是去谈正事,你跟去不好玩的。我回来一定给了带好吃的!”陆敏之只好哄着妹妹。
“我不嘛,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去!”陆小琼缠着不放手,仰头看着陆敏之大眼睛满是可怜的乞求。
陆小琼抱着胳膊不放手,陆慧芝哄也没用,陆敏之也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起上路了。这简直就是拖家带口去和人谈业务有木有啊!陆小琼提着小灯笼在前面带路,一路走一路蹦蹦跳跳的,只要和哥哥姐姐在一起,去哪里估计她都是高兴的。
一路上行人稀少,很多摊位都已经收摊了,大街两旁的人家窗户已次第亮起了灯火。街上夜风吹着虽冷,但看着那些灯火似乎凭添了几分暖意。
还未到墨香斋,陆敏之目力好,远远就就看到一个青衣青帽的小厮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张望着,正是苏青桐的书童李青若。
“你说他们今晚还来不来啊!这么晚了都还不见人影的!”李青若身后又现出了个白袍学服的玉树临风身影,正是苏青桐。
“等到天黑了还不来!我看有八成那个叫陆学敏的是放了鸽子了!”李青若气不平地哼哼了两声。
“啊,快看,前面那提着灯笼走来的是不是他们?”苏青桐看到前方灯火一亮,惊呼了起来。
“青桐兄,有劳既久等了,正是我们来了。”陆敏之也隔远呼喊了起来。
苏青若踮起脚来瞧了瞧,然后咕嘟了一声:“真是奇怪,竟来了三个人,有一个小姑娘在前面提着灯笼照路,难道他们姐弟还雇了个小丫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