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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奕从未感觉死神离自己如此地接近。
电光火石间,他将自己的身子强扭过来,堪堪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对方的兵器却擦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而过,既割破了单薄的戎衣,也在自己腹部留下注定难以磨去的印记。
腹部火辣辣地刺痛,韩奕在扭转身子的一刹那,挥起手中的枪朝对方脸上一击。这一招他曾经跟别人对练时用过许多次,曾经屡试不爽,只不过那时是自己故意卖个破绽,而这次是自己被迫施出这一险招。然而这一次,韩奕手中的枪却递不过去,因为竟被对方抓在了手中。
韩奕拼命地想抢回,对方的力量远强过自己。挨着近,韩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脸上的狞笑与得意,这狞笑与得意深深地刺激了韩奕,他想起了父亲与那些同样死于契丹铁骑之下的百姓,悲愤与不屈控制他的心神。
说那时迟,那时快,韩奕在拉扯中放弃了手中的长兵器,却飞快地急进了几步,猱身向前,手中却多出了一支令对方意想不到的兵器——一支箭矢。
那箭矢被韩奕狠狠地插在对方高傲的脖子上,这是这位满身披挂的契丹人身上最易受伤害的部位,那契丹人正一手握着自己的兵器,另一手却紧抓着对手的兵器,中门大开。
“啊……”那契丹人捂着喉咙,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满脸不可思议,魁伟的身躯重重地倒下,痛苦地翻滚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即便是最弱小的猎物,在面临死亡威胁时,也要拼命搏上一搏。
天已经大亮,队正呼延提着大刀,带着十几位部下奔了过来,他仍光着上半身,额头上却冒着汗,强壮的身子尽是鲜血,看上去像是契丹人的血。
“乖乖!”朱贵围着韩奕面前的死尸,从死尸身上找到一块令牌之类的东西,口中发出赞叹声道,“韩兄弟好像干掉了一个番目,真不容易!”
“你小子,有出息!”呼延拍了拍韩奕的肩膀,“我看上你了,将来我当上了节度使,你就是我的侍卫亲军。”
“韩兄弟,你受伤了!”吴大用叫道。
韩奕这才从劫后余生中醒悟过来,腹部的伤口有三寸多长,虽不甚深,但已经染红了裤裆,右手手背上也有一道伤痕。他忍着痛,连忙从死尸上扯出一块布条替自己包裹上。
呼延见这位稚气未脱的部下,如此地稳重,不由得暗自点头。韩奕捡了契丹人遗留的角弓,作为对自己的补偿。众人抬着这具有重要展示意义的死尸回到营地,眼前的景象令众人将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
军营中死伤惨重,大多数死者身上衣冠不整,看来是黑夜中的突袭之初死亡,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手,地上的血液已经冻成了一层血冰,令人触目惊心。更有受伤者,仍在干嚎着,再检视一下本队,队中原本二十人,如今只剩下十来个人。
韩奕在人群中搜索着,见蔡小五还好好的,只是有些惊魂未定,这才放心。
镇将带着一帮亲军走了过来,呼喝着剩下的人打扫战场,然后将剩下的军士集合起来。韩奕这才发现,这一战,自己这一方伤亡大半,而契丹人仅仅留下不到百具尸体,只能以惨败来形容晋军战果。
“所有人脱下军衣,一件不留!”一名牙校挥着马鞭,呼喝道。
军士们犹豫了一下,纷纷脱下军衣,赤裸着身子,抱着膀子在寒风中打着冷战。镇将大人挥了挥手,立刻拥上来一批亲军,他们仔细搜索着扔在地上的军衣。
韩奕这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出,原来有人私藏从契丹人身上得到的战利品,契丹人从北方南下,四处攻掠,得到的金银自然不少。契丹骑兵最喜欢的正是金银,因为金银容易随身携带,战死之后,自然这些金银就落入敌手。
韩奕正这么想,又听到几场惨叫声传来,只见十余位晋军军士被镇将的亲军就地砍翻,他们没能死在契丹人手中,却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或许没有人将他们当成自己人。
“我猜,那些金银恐怕会进了镇将大人自己的腰包!”吴大用低声说道,“听说咱这位将军的外号叫做雁拔毛,意思是说就是天上的大雁从他头顶上飞过,也要被他拔下几根毛。”
有人冲着韩奕指指点点,那叫雁拔毛的镇将走到韩奕面前,道:“听说你杀了个番目,嗯,本将军御下宽严相济,有过即罚,有功即赏。今日,你可去刘参军那里领十陌钱!”
“多谢将军!”韩奕连忙称谢。
镇将对韩奕的恭顺感到满意,在亲军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了。
“十陌?真不要脸!”朱贵冲着镇将的背影低声骂道。
唐末以来缺钱,晋廷规定,凡八十文为一陌,抵一百文。但现钱极缺,常常不到八十文为一陌,现在恐怕七十几文才一陌。
朱贵身为伙长,他主动带着韩奕去长刘参军那里去领赏钱。只见一间破房子里,一个人坐在胡凳上,正佝偻着背伏案挥笔。
“刘参军,我们队里的这位兄弟今天立了大功,杀了个番目,镇将大人说这里有赏。”朱贵开门见山说道。
那位刘参军这才转身,怕是有五十多岁了,脸上皱纹满布,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看都没看朱、韩两人一眼,从墙脚处的木箱里数了十陌钱。
“为何不是‘开元通宝’?这种没人要的钱,才七十文一陌?”朱贵怒道。
“镇将大人本来说,正值国家多灾之时,我等子民应为朝廷分忧,这市面上也就是七十文一陌,在这里就成了六十文一陌。我给你们七十文一陌,难道这好人当错了?”刘参军瞥了二人一眼,又坐到了胡凳上。
那眼神充满着怜悯与无奈。那刘参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吃过老朱家的兵粮,扛过老李家的枪,也曾讨过刘氏,没死在鞑子刀下,又跟姓石的称鞑子为爹。几年不到功夫,爹成了爷,如今爷打孙子,这是什么事儿?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挑什么挑?”
老朱指的是亲手埋葬了大唐帝国的朱温朱阿三,老李家指的是与朱阿三不共戴天的河东李克用,也是他的儿子李从勖建立了后唐。朱温建立的后梁,并不能完全控制整个中原,各地藩镇也只是名义上听从他,其中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氏集团也想当皇帝,河东李氏曾经讨伐并灭亡刘氏集团。
然而李氏建立的后唐当然并非永固,老李家的女婿石敬瑭起兵反唐,用幽云十六州作为代价,自称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儿皇帝,借了契丹人的力量,最终灭亡了后唐,建立了今日这个大晋朝。石敬瑭以儿事契丹,不仅要面对契丹人的贪得无厌,还让自己的部下不满,弄得里外不是人,比如部下节度使安重荣常常暗地里截杀契丹使者,当然这位安部下也没安好心,因为他宣称:“当今天子者,惟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石敬瑭年轻时也曾是一员猛将,然后同李家的皇帝一样,一旦称帝就变得懦弱不堪。可是没想到,石敬瑭的侄子石重贵做上皇帝后,不甘心向耶律德光称臣,渐渐断绝了与契丹人的联系,并且与契丹人沙场相斗。这就成了爷爷耶律氏要讨孙子石氏的由来。无论是军阀们相互争斗,还是与外虏刀兵相接,最苦的只有百姓。
朱贵与韩奕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外表很不起眼的参军,竟然是个经历丰富的老兵,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灰溜溜地抱着份量不轻的十陌铜钱离开。
回到营房中,韩奕将铜钱扔到了地上,冲着队正呼延道:“呼延大哥,这钱大伙分了吧,我留着也是累赘。”
“韩兄弟,你有前途,够豪气!”吴大用挑着大拇指。
队正呼延正在为自己一天一夜之内损失了一半的部下发愁,闻言勉强笑道:“好小子,我看你像是识文断字之人,等我成了节度使,你就是我的掌书记,所有大小事全委托于你。”
“谢大哥栽培!”韩奕面含笑意,拱手道。一个时辰之内,被未来的节度使从侍卫亲卫提拔成了掌书记。
正在这时,营地里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惊呼声:
“不好了,咱们镇将带着细软和牙军跑了!”
“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杜威、李守贞等率领大军在滹沱被契丹人包围,完了!”
“北虏将要大举南下了,咱们在这不顶事,快逃命去吧!”
在这一片惊慌、悲愤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之中,杨刘镇的散兵游勇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呼延、朱贵、吴大用与韩奕、蔡小五等人也不得不随着人流出了兵营,扑面而来的是大批来自北方的逃兵、溃兵与拖家带口的河北与山东流民。
众人面容凄怆,一时不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