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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方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了下来,黑鸦鸦的一片,瞧着似乎很快又有一场大雨要来临了。但头顶上的天空却还十分明亮,只是透着压抑,蜻蜓在四周飞来飞去,一丝风都没有。
朱翰之站在檐下看着天色,偶尔将视线投到不远处的厨房门口,隐隐约约可见章明鸾瘦高纤细的身影。她正在灶上忙活,为他们这些客人准备简单的午饭。瞧着她平日说话行事的泼辣样,没想到做起家事来也很利索,只是不知道厨艺如何。
明鸾尝了尝瓦锅里的冬瓜鱼汤,觉得味儿淡了些,添了点盐,又盖上了瓦盖,打算再熬一会儿,接着转头去看米饭锅,已经可以收火了。灶边摆放着三四碟子切好的肉丝、瓜条、青菜和鱼块以及姜葱蒜等物,只等饭好了就可以下锅。她探头望向正屋方向,两眼正好对上朱翰之,愣了一愣,朝他做了个鬼脸,扫视周围一眼,见所有人都往沈氏的小屋那边去了,撇撇嘴,又缩了头回来,开始炒菜。
朱翰之微微笑了笑,忽然听到身侧有脚步声传来,转头望去,原来是吕仲昆。他便问:“如何?病得重么?”
吕仲昆捻了捻山羊胡,想了想才道:“确实不轻,应该是当年流放途中劳累过度,又感染了天花,虽然侥幸痊愈了,病后却失于调养,多年下来,已是顽疾,加上她平日思虑过重,耗费心神······”顿了顿,又有些犹疑,“虽说从脉相上看,她这半年里一直有看大夫吃药药也还算对症,但不知为何,似乎还服用了些不大妥当的东西,以致药效大打折扣。但我问过她和章沈两家的人,又不知她吃的到底是什么。听她本人所言,似乎对入口的东西十分谨慎,即便是婆家人给的······”
朱翰之笑了笑:“章大奶奶很谨慎哪,家里人给她送药送饭她还要提防?难不成章家人还会对她下毒?平白无故的,哪有这个道理?除非她做了什么对不起章家的事。”
吕仲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虽说有些话我不该说,但若换了是我,有个事事只顾着娘家人的媳妇,心里也是要添堵的。章家人还愿意容忍她,已是十分厚道了。”
“先生说得有理。”朱翰之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若说章家要对她不利故意在药里、饭菜里做手脚,实在说不过去,真想她死,只要不给她请大夫就好,她本就病得重,拖些日子只怕就要咽气了,章家何必这样麻烦?依我看,大概是因为这乡下地方药品不全,大夫医术也有限的缘故。治病后体虚的方子,医术上尽有,照抄就是了,没什么不对症之说,但各人病情不同,方子也会有所不同本地大夫没那个本事方子开得不好,自然就没法发挥出药效来。”
吕仲昆道:“我也怀疑过,因此便问章二爷讨了方子来瞧,从去年冬天第一次开的方子到几天前新开的,前后一共十来张药方,我都瞧过了,也向章三姑娘讨了今儿的药渣子细看。除了有几味药稍有增减,几乎就跟医书上的没什么不同,可以说压根儿就没真正换过方子,听说是请的同一位大夫,医术确实平平。这样看来,章将军夫人病情迟迟未有起色,固然有她病情顽固的原因,也有王爷所说的缘故在内。”
朱翰之稍稍有些意外,没想到吕仲昆居然会细心若此。方才对方明明表现出了对沈家人与沈氏的不耐烦,却还因为太孙的一句请求,便如此用心,还换了对章沈氏的称呼,看来是对太孙与大表叔章敬有所顾虑。
他暗暗警醒,有些事还是要谨慎些,不可太过露痕迹。
想到这里,他便道:“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虽听说本地也盛产药材,但终究不是每一味都有。依我看,先生也不可能在此久留为大表婶诊治,不如先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若有些效用,临行前给她留两个保养的方子也就是了。真想根治,还要等到将来与大表叔团圆后,日子安顿下来才行。”
吕仲昆点点头:“好吧。太孙殿下虽有心让我为章将军夫人医治,但太孙殿下的安危更要紧,少不得要使个拖延之法了。”他又转头来问:“小友方才瞧着天边,似乎站了许多,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翰之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是见天边有乌云,大概是要下雨了,想到岭南湿热多雨,眼下……大概也快到雨季了吧?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给我们的行程带来变故?”
吕仲昆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
“燕王叔从大沽另行派海船南下,本来是说好了四月十五在广州港会合,但因为我们在东莞扑了空,又转到德庆来寻人,耽搁了些时日,恐怕无法依时回到广州了吧?如今雨季已至,不知海面上风浪会不会变大?我曾听人说,海上刮起风雨时,即便是最大最稳的船,也会连人带船卷进海中。这么一来,走海路就显得不太稳当了。”
吕仲昆听得越发严肃起来:“我们久在北地,对海上的情形不大清楚,还要等到了广州,遇上来接人的船后,问过船上的人手方能做出决定。不过,若果真如小友所言,那海路的风险就太大了。”
“还有一点。”朱翰之看了看小屋的方向,“方才先生把北上的路线说出来了,我心里虽觉不妥,却不好拦你。如今想来,沈家的态度暧昧,实在不大可靠。为保万全,兄长北上的路线还是改一改的好,这样万一消息走漏,也不至于连累了兄长。”
“你是说……”吕仲昆吃了一惊,迟疑地看了看小屋的方向,“不至于吧?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朱翰之神色淡淡的:“未必是他们故意这么做的,但这一路北上,何止千里?路上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叫官府起疑,严刑拷打之下,沈家是否人人都能保守秘密呢?依我说,为保万全,最好连章家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才好。”
吕仲昆低头思索:“那依你说,该走哪条路?海路已是我们所能设想的最安全最隐蔽的路线了。”
“走水路也不一定要经过广州的你别忘了我们就是在广州遇上郭钊的。直接在三水北上,也无不可。别忘了,我们不但在广州有船接应在吉安也有安排。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借助陈家之力。朱翰之看着他,“想要瞒住兄长的身份,有无数的法子可用,相比之下走海路反而危险多了。”
吕仲昆沉吟不语。
朱翰之留意他的神情,知道他心里已有七八分肯了,翘了翘嘴角,也不多说,便转身进了堂屋。
堂屋内,太孙朱文至独自呆坐着眼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与悲伤,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见是弟弟,勉强笑了笑:“如何?吕先生怎么说?”
朱翰之在他身旁坐下,道:“吕先生说,是旧年病后失于调养导致的体虚,虽然几年下来,元气略有回复但大表婶平日思虑太重了又不曾好生保养,因此病情迟迟没有起色。他正打算开个方子,让大表婶先吃两天试试,但在这种地方衣食尚且勉强,又谈何保养呢?想要好好养病,还是要等到日子安顿下来才行,大表婶也不能再耗费心神了。”他特地加重了沈氏思虑过慎这一点,又提了提章家的力有不及。
朱文至并没起疑心,只是叹了口气:“章家已是竭尽所能了,我也不能再强求更多。就请吕先生先开个方子试一试吧。姨母这病本就是流放路上落下的,也拖了几年,每次请的大夫,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偏舅舅舅母多心。”他无力地靠向椅背,“至于姨母耗费心神···…恐怕是劝不住的。我随她住了三年,心里最清楚,便是没事时,她也要寻些事来琢磨。舅舅刚当上军余,她便琢磨着如何让舅舅升上正军;舅舅升了正军,她便琢磨如何让舅舅利用职权给家里谋些好处;舅舅丢了差使,她便琢磨如何借李家之力……”他苦笑一声,“这还不算,她还时时让舅舅想法子打听京城的事,北方的事,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冥思苦想,猜测燕王叔与姨父几时会派人找过来,到时候又要如何把我的事告诉他们,然后如何回去·……她成天琢磨这些,怎能不耗费心神呢?”
朱翰之听得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难道她就只是一个人在那里琢磨,却什么也没做过?”
朱文至叹息着摇摇头:“她倒不是不想做,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好不容易,燕王叔知道了消息,派人来了,你我兄弟也能团聚,不知为何,她又有了别的想法。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盼着我能回去的,只是希望我能捎上沈家人,免得他们继续在此受苦,可是······这话我如何说得出口?章家人如此深明大义,我不能立时救他们离开困境,已是愧疚,若为了带上沈家人,还要让他们陷入险地,岂不叫人心寒?”
朱翰之故意叹道:“人总是难免有些私心,大表婶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其实依我说,她只求你捎带上沈家姑娘,倒也不是办不到,报个病亡,再让沈家姑娘改名换姓,随我们上路,只是到了北平后,难免要委屈沈姑娘一些日子,毕竟她的身份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也就没法光明正大做皇太孙的正妻了,朱翰之深知自家王叔王婶的打算,却不打算说破。
朱文至苦笑:“这又是何苦?反倒叫章家人冒风险。我本就愧对他们,再给他们添麻烦,我哪里还有脸见人?况且我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表妹为妻,就不会让她陷入名不正言不顺的难堪境地。
不过就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罢了,若是事情顺利,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到时候自有人来接,表妹也不必受颠簸之苦。姨母······终究是信不过我。”
朱翰之见他面露悲伤,忙劝慰道:“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大概只是觉得兄长年轻,身边又只有一个胡四海,不放心而已。”
朱文至抬起头嗔怪地道:“这话说得糊涂,难道你不在我身边?再说,燕王叔也不是外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是难过,她这般一心只为了沈家人着想,却将章家抛在一边,叫我如何处置?我虽十分敬重她,却也没有为了她一句话,便置章家安危于不顾的道理。”
朱翰之叹息着点点头:“确实,本来沈家夫妻说话犯忌,兄长不应就是了,也没什么,他们二人本就是糊涂的,但她一发话,倒叫兄长为难了。沈家与兄长再亲,也没越过王叔与姨祖父去,她这么做,即便将来叫大表叔知道了,也是说不过去的。”
朱文至闭了闭眼:“姨父待姨母一向极好的,只要章家人未受其害,姨父未必在乎这些。我只是心里难过······”
“这倒是未必。”朱翰之有些吞吞吐吐的,“大表叔毕竟多年在外,如今的想法大概会有些不同吧……”
朱文至不解地望向他:“怎会有所不同?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也没什么。”朱翰之笑道,“大表叔性情未改,忠心依旧,兄长不必担心。我只是觉得···…大表婶行事有些过了,似乎就没把大表叔放在心上,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大表叔一向顺着她,又有一双儿女的缘故。只是······若只是家常小事,大表叔自然愿意顺着她,可事关亲父手足,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大表婶处处想着娘家,反不把婆家人放在眼里,仿佛忘了大表叔和表哥表姐他们也都是姓章的,大表叔心里真没想法?文龙表哥到北平来时,与我见过一面,他心里似乎也对大表婶的做法不大休谅……”
朱文至吃了一惊,迅速朝屋外看了一眼,见没人在,连忙抓住朱翰之的手:“好弟弟,你给我说清楚些,文龙表兄是对姨母生了怨言么?可当年姨母费尽心思将他们兄妹送走,也是冒了大风险的······”
朱翰之摇了摇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倒不是说大表婶对他们兄妹不好,只是觉得她对沈家太过在意了,反而轻忽了章家。这么多年了,章家还有信过去问及他们兄妹起居,大表婶却完全没提过。有件事兄长可能不知道,大表叔纳了个二房,是燕王叔手下一名清客的女儿,性情温顺宽厚,平日对表哥表姐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不是亲生的尚且如此,那亲生的却又如何?表哥表姐心里怎会没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