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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的时候, 难得没有到处浪的孙喆,跟着自家兄嫂去一户蒸蒸日上的人家拜年。这户人家的当家人年前刚升了职,正是烈火烹油的好时候。
领导没有住豪宅, 还是一座看着不起眼的四合院, 里头挤挤挨挨满满当当的, 全是人。当家人已经去基层慰问了。留在家中招待客人们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太, 还有满脸慈和笑容的领导夫人。
孙喆远远地躲在后面,他放纵不羁爱自由, 缺乏在老人家面前露脸的上进心。他家的地位离这家有点儿远,他自己也是万事不管的小儿子, 坐在后面, 瞧个热闹便好。
这位老太太似乎兴致颇为高昂, 跟《红楼梦》里头的贾母似的, 很是喜欢小辈们的围绕。紧贴着老太太坐的便是那位看上去颇为眼熟的姑娘, 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不错, 唯一的遗憾是有点儿爱拿下巴看人。老让人担心她会抻到脖子。
围绕在边上,陪老太太说话的客人里头,有人抓着那姑娘一顿夸。哎呦呦, 报纸上都写了, 老太太的这位干孙女果然厉害,都在国际大奖上拿奖了。以前咱们国家还没人拿过那个奖呢。果然不愧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人, 到底不一样。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一直摸着年轻姑娘的脑袋, 就跟怀里抱着的是只猫儿一样,满脸的得意:“丹丹这孩子就是能吃苦,一点儿也不娇气。我都说舍不得她去练体育,她却坚持说要填补咱们国家在这一块儿的空白。”
立刻有客人机灵地奉上了那次国际邀请赛的DVD,大赛官方发行版本,清晰度绝对够高。他笑着道:“有志不在年高,您老教导出来的人,哪个又是差的。我看了好些年的艺术体操,总算是有咱们的人在国际大赛上露脸了。我可是知道,这次来比赛的,都是世界冠军。这规格,可比亚运会还高。这是丹丹年纪小,没来得及赶上去年的亚运会,不然,亚运会上可不得多几枚金牌。”
孙喆在边上听了,憋笑憋到肩膀都抖起来了。
坐在他身边的嫂子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你笑什么啊?”
孙喆差点儿没咬断了舌头,才勉强忍住笑:“总共就那几个项目,她要拿金牌,岂不是得再额外给她设置个奖项?”
嫂子白了这小叔子一眼,嗔道:“就你促狭。”
拿出DVD的年轻男人笑着标榜自己的功绩:“这是我特意请在日本留学的朋友帮忙寄回来的,咱们国家队的部分我特意给标注出来了,刚好大家都来看看吧。”
老人家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地方都不够你那朋友挑的?还非得选个日本。咱们国家的大学又差在哪儿了?一个个非得往外头跑。我看啊,就是那些考不上大学的人,才一门心思地糟蹋爹妈的血汗钱,往国外去呢。”
在场的人个个打着哈哈,笑嘻嘻的表示老太太高见。谁也不提,老太太的娘家人现在都定居美国的事实。也许美国两颗□□间接结束了中日战争,所以不能和日本相等同视之。
原先拿着DVD的年轻男人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是该收起来好,还是继续捧着献宝。
老太太却是叹了口气,示意他去播放:“算了,总算是我们的孩子争气,在人家的地盘上长了威风,没落下我们的脸面。”
孙喆看到那个跟只猫咪一样趴在老太太膝盖上的女孩,闻声表情立时紧张起来。她似乎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老太太的手又慈爱地摸上了她的脑袋。孙喆只觉得自己的头上都覆盖了道阴影。
老太太喜欢,自然是大家都喜欢的。
那位主动奉上DVD的男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视机。老太太戴上老花镜,这次认认真真地看着电视上运动员的表演,不时夸奖:“对,就是这样。女儿当自强,这可比软哒哒的跳舞强。”
电视里的比赛录像并不算太长,属于一名运动员的时间最长也不超过几分钟。老太太看了冯小满的表演,又看了孙岩的比赛,点头道:“又出来了好孩子。这孩子瞅着比几年前的那个孙丫头还灵光呢。”
老人笑容满面地摸着怀里乖顺的像只猫咪一样的女孩,语气亲昵:“当初你就是看着孙岩这个小姑娘跳得好看,才说要练艺术体操的呢。”
林丹丹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她勉强“嗯”了一声,然后强撑出气场:“那时候我就说,我一定要打败她,我要比她做的更好。”
老太太高兴地搂着这个干孙女儿,笑道:“可不是么。我们家丹丹这股子倔劲儿随我,就是不认输,不低头,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撑着。都说让她去学跳舞,松快松快打发时间。丹丹偏说她不要,她一定要巾帼不让须眉,不能坠了她老子的威名。”
一堆人跟着笑,谁也没有不识相地提,为什么官方DVD的影像里根本没有林丹丹露面这件事。
孙喆看着林丹丹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下来。
然而这姑娘放松地太早了。大约是老太太言辞中透露出来对舞蹈的不屑,让几个从小学芭蕾的小姑娘不高兴了。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人,站了起来,抬起了小小的下巴:“我觉得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动作我也会。我们跳芭蕾舞的时候就学过了。”
老太太看着这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本能地就生出了喜悦之情。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机灵又活泼的小姑娘,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她饶有兴致地开了口:“哦,你不服气呀,那你跳一个给奶奶看看好吗?”
小姑娘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头一昂,骄傲道:“有什么不好的呀,我马上就能跳起来。”
那小姑娘也不怯场,直接脱掉了外面的大衣,露出一身雪白的连衣裙跟连裤袜,就着脚上的平底皮鞋跳起了芭蕾舞。看得孙喆真心替她脚疼。
小姑娘的技术不错,虽然不是正式的舞台上,穿着也随便,但一曲芭蕾舞下来,还是让不少人拍手叫好。
完了以后,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做了个谢礼,颇为不屑地看了眼电视机的定格镜头:“我也能做到,而且我跳的比她们好看。”
旁边不少人都哈哈笑起来,没有任何人会说当家主母的姨外甥女儿不懂事。
林丹丹气得七窍生烟。这种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亲戚,也好意思硬凑上来,真是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她骄傲地站起身,淡淡道:“你这个差远了,艺术体操的难度可不是跳芭蕾的能起来。”
说着,她朝老太太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奶奶,你不是一直没空去看我现场比赛么。今天我就跳给你看。我的全套,可是世界级别的大师帮忙编排的。”
冯小满听到林丹丹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艺术体操的成套动作;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女的正儿八经是疯了。哪里能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且不说她的脚伤还没有完全愈合。就是正常情况下,艺术体操的成套也不是说来就来的。比赛时分成三个场馆,地毯基本功,热身跟赛台分开,难道就是摆在那儿好看,让运动员练着玩儿。那些漫长而枯燥的基本功是必须的,贸然上成套动作,非常容易受伤。
孙喆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这就是他觉得最可怕的地方。他觉得那个叫林丹丹的小姑娘已经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个圈套。
这一次回家,他跟自家大嫂打听,才知道这个姑娘身份有点儿非比寻常。有人说。她生父是这户人家的户主的警卫员,后来在自卫反击战里牺牲了。也有人说她就是这户人家的私生女。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晓得,老太太最喜欢的小丫头便是她保姆的女儿。
一位普通保姆的女儿,又是怎样养成了这种飞扬跋扈的性子?
孙喆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位笑容满面的当家主母。她正跟荀安的妻子坐在一块儿,两人面上都是和蔼可亲的笑,眉眼温婉,似乎非常期待林丹丹的表演。
他又寻找那位保姆的身影,期待她能拦住自己的女儿。然而那位保姆满脸堆笑地给老太太捶着肩膀,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期待女儿的表现。
一时之间,孙喆忍不住开口劝阻:“你的脚还没有好,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林丹丹皱眉,心头非常烦躁。她也不想这个时候出来跳艺术体操成套,可是没办法,她的风头已经被硬生生地抢走了。她再伶俐可爱也开过年就十八岁了,怎么能比得上八九岁的小丫头来的轻巧可人。何况这个讨厌的记者又能安什么好心。她又不是不认识这人,他专门偏着孙岩那些人。
孙喆的话一出口,当家主母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算了,丹丹。你这又不是在比赛场上。非得跟那小姑娘似的,手断了,直接绑了绷带就上去比赛。自家人面前,没必要逞强,太危险了。”
林丹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觉得这位大伯母话里有话,在嘲笑她没能坚持上赛场。这次回家,她妈就跟她哭诉了,大伯母话里话外地挤兑她,要不是老太太还念着旧情,她在这家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她没别的指望,就指望着女儿争气了。
少女一扬脑袋,坚持道:“没关系,我能够扛下来。像我们艺术体操运动员,带着伤上场比赛是司空见惯的。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人。”
领导夫人劝了她好几次,都没能动摇这孩子的决心。林丹丹反而是越来越坚持了。
孙喆看不过眼,想要再说什么。结果他大哥扫了他一眼,他只能默默地闭上嘴巴,退到了后面。
其实他也清楚,就是他极力阻止,林丹丹也不会理睬他的。说不定,这个脑回路诡异的姑娘,会认为他在故意使坏,专门阻碍她露脸。他觉得难过的是,有些事情明明已经预感了它会发生,可是,他也只能默默地在边上等待着事情的发生。
林丹丹摔倒的时候,孙喆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倒在了地上,没有办法站起来。一开始的时候,那位老太太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情况有多严重,还在一个劲儿地鼓励她:“我们丹丹最勇敢,自己站起来。”
孙喆觉得,自己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绝不是一位长辈对一位十八岁姑娘讲话的正常口吻。
林丹丹试图自己爬起来,然而未果。后来她被送去医院后,老太太显得非常失望。下午剩下的时候,都是意兴阑珊的样子。大家纷纷找了理由提前告辞了。
孙喆跟着家人回去的路上,他大嫂感慨了一句:“真厉害呀。钝刀子杀人,一点儿血也不沾。谁能怪到她头上去。”
是啊,忙前忙后的人是她,辛辛苦苦的人是她。小辈仗着老太太的宠,对她甩脸子,笑一笑,就宽容地过去了的人,还是她。
作死的小丫头片子,摔断了腿,怨得了谁?被玩死了,还是这孩子不识惯,不知道天高地厚。
孙喆喃喃道:“这一家人,可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
这也是他特意过来找冯小满的真正原因,他希望这丫头离这些事越远越好。
冯小满之前还一直好奇,姜黎那位情夫的身份。可是现在,孙喆要告诫这姑娘的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不要再跟那些人有任何瓜葛。
冯小满听完孙喆描述的林丹丹受伤的场景后,半晌说不出话来。虽然孙喆没有说他自己的推断,可是她来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林丹丹表演艺术体操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要是受伤了,怎么办。他们明明知道林丹丹脚伤还没有好啊。那位老太太居然也不拒绝,反而兴致勃勃的想要看到她干孙女儿的坚强。这不是坚强啊,这是鲁莽,这是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在开玩笑。
一时间,冯小满对林丹丹的怜悯居然压过了厌恶。她隐隐约约的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林丹丹练了不到一年的艺术体操就能拿全国奖,改了年龄先拿少年组的奖项,然后又神奇地成为全国冠军。
她那画风清奇的迷之自信究竟来自哪里,终于也有了解释。
如果一堆所谓的权威不断地向一个半大的孩子灌输:你非常出色,你与众不同,你卓尔不群;你是练习艺术体操的天才。反复如此洗脑,即使现实摆在你眼前,人们也会下意识地选择相信那些所谓的专家的论断。
人总是迷信权威的。
专家又为什么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去吹捧一个资质平平的小姑娘呢。
她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捧杀”,被“捧杀”的人到最后,下场再凄凉,都还会被唾弃一声“活该!”
孙喆面色凝重:“算了,我想了又想,还是跟你说一声这件事。你也不要在外面提了。反正,你听我的话,你身边的任何破事儿,你都不要再抓着不放了。你自己过得好,才比什么都重要。”
冯小满有点儿被吓到了,她的确不敢轻举妄动了。在知道姜黎跟荀安之间的关系后,她的确蠢蠢欲动。她上辈子是知道后来荀安倒台的,而且还清楚他的罪名究竟是哪些。她真的忍不住想推波助澜一回。这样的蛀虫,难道不应该早点儿倒台,减少国家和人民的损失么。
可是听到林丹丹的遭遇后,她又忍不住害怕了。这一家子都是变态,荀安的老丈人一家都杀人不见血。这样的段位,她实在招惹不起。
孙喆怕这姑娘想不过弯儿,又不好透露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小满啊,咱该干嘛干嘛,好不?你一个艺术体操运动员兼模特儿,噢,还有个身份是学生;你就三个任务,一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二是努力训练争取拿奖,三就是好好听哥的话,咱们拍广告拍照片挣钱,成不?”
冯小满嘟着嘴巴,半晌才冒出一句:“哟,孙哥啊,就您老人家,还得自己挣钱?”
孙喆眼睛一瞪:“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就不自己挣钱了。我十八岁起就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冯小满真心佩服,她上辈子大学学费还得低三下四地问周文忠要呢。为此,她被羞辱了无数次。
孙喆得意洋洋,拗了个造型,深沉道:“像哥这样的人才,才是祖国的希望与未来。”
冯小满大笑,指着他道:“哥,您都多大了,再未来下来,就没有未来了。”
孙大摄影师自觉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被个小屁孩嘲笑年龄了。他愤恨地拍了下她的脑袋:“好好训练,三月份的大奖赛,我也会去巴黎。老子时间这么宝贵,还要去看你比赛,你不许丢人,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