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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锷和姜度,李隆基都见过,知道一个善舞,一个懒散,可此刻这两个自己最熟悉的都没开口,第一次见自己这个大唐天子的崔家小子却先开了口,他不禁有些错愕。然而,崔俭玄提到他昔日那一场至今引以为豪的胜绩,他心中倒有几分得意,可依旧板着脸一张脸冷冷斥道:“照你这么说,你们呼朋唤友纠集了京城上下那么多王侯公卿子弟,成日里你来我往花销无数,甚至引得坊间闲汉赌博为戏,倒是为了扬我大唐武风了?”
“本就是如此。”崔俭玄历来胆子大,此刻竟低低嘀咕了一句,等发觉气氛好似凝滞了一般,他方才咳嗽了一声,“陛下,以马球赛结果为赌戏,从前就偶尔有过。只那时候往往两家子弟争强斗狠,各出家奴部曲彼此对战。然则这些家奴部曲马术再精,马球打得再好,终究顶多只是练出了卒,练不出将,而如今这些年来,王侯公卿子弟只知饮酒取乐,丝毫不通弓马骑射的,难道还少?”
既然话已经撂下去了,他心里反反复复默念杜士仪当初对他出了这主意时就提过的那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稍稍顿了一顿,见李隆基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并没有阻止自己继续往下说,他一时勇气大振:“而我们这些人如今四下以马球四下挑战,可不许以什么家奴部曲充数,要么就认输避战,要么答应下来,就必须自己拉上一支良家子弟的队伍出来应战,输赢各看本事。大家都是王侯公卿世家子弟,又不缺钱,那些马匹鞍辔的花销本不在乎,至于身上带伤,亦是家常便饭,可这种场合谁有脸呼痛叫苦?所以,这不但不是什么奢靡之风,反而是武风雄风!”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第一次见的崔家胆大小子,好一会儿便转向了窦锷和姜度,淡淡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说?”
窦锷正在斟酌词语,姜度便笑吟吟地说道:“陛下,崔十一郎说的就是我想说的。陛下想来也知道我平素懒散,最初被崔十一郎拉去充数时还有些不乐意,可一场场打下来虽是身上多了不少皮肉伤,可却也觉得酣畅淋漓。我如今也就是个闲职,想来也不至于因为打一二场马球就失了官体颜面。再说了,坊间那些无聊闲汉,连朝廷拜谁为相国都会凑三五个人博戏取乐,无聊到用我们那马球赛的结果来赌个彩头,那也不足为奇,告到陛下面前来,未免小题大做了!”
姜度既然也开了口,窦锷觑了一眼李隆基,见天子那怒气仿佛远不如最初,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赧颜地说道:“陛下,臣只是想着练好了马术,总有利于身手进益。再者洛阳闲着没事干的世家子弟很不少,时间久了未免生事。打马球最是耗神耗力,咱们就算是胡闹,可归根结底也少了事端。”
“照你们这么说,朕还得奖赏你们这大张旗鼓?”
李隆基给气乐了,可心底的憋闷终究一扫而空。看了一眼面前这三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他突然开口说道:“既然你们三个在东都惹出了这么一场大风波,那好,今天都下场来陪朕打一场!要是能够赢得了朕,那就既往不咎。要是赢不了,回头休想再狡辩!”
见天子撂下这话便拂袖而去,三个人一时面面相觑。眼见得内侍们都慌忙追着李隆基去了,姜度这才轻轻一舔嘴唇,眼神闪烁地问道:“就咱们三个,要赢下来似乎不太可能,要不请旨把咱们那两个搭档也一块宣进宫来?”
“好主意!”崔俭玄眼睛大亮,立时赞同道,“要说打球,还是自己人最顺手!窦十郎,得叫上你那两个弟弟!”
窦锷简直要被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给气疯了,竟忘了这是在贞观殿,恼火地低喝道:“你们两个,还真的敢赢陛下?”
“勇争第一是态度,赢不赢得了那是实力问题!有道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崔俭玄理直气壮地照本宣科搬了杜士仪的原话,拍拍膝盖站起身之后,见高力士一直笑眯眯站在那儿听他们三个说话,他便上了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道,“高将军,陛下说要咱们三个陪他下场,可咱们三个再加上另两人实则只练了一个月,倘若再加上生手,恐怕更要乱套了,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毕国公窦宅,叫上窦十郎那两个弟弟?”
刚刚李隆基的一系列表情变化,高力士始终看在眼里,而这边三个年轻人的商量,他也听在耳中,此刻见窦锷无可奈何,姜度也对自己连连拱手,他遂笑道:“那我就令人去宣,但至于是否赶得上,却是不能担保!三位郎君,君无戏言,可得好好表现啊!”
高力士话归这么说,但转身就去请示了天子。而李隆基乐得看看这几个年轻后辈究竟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颇有两手,当即就准了。等到窦家另两位子弟奉旨而来,众人齐聚在陶光园的马球场,端详着这五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青年,李隆基的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
昔日和他同战吐蕃人的武延秀等人,如今不是化成灰就是不知道上哪去了。而兄弟之中,如今宁王身体不如从前,岐王更是醉汉一个,薛王申王亦是早不复当年豪气,如今跟在他鞍前马后的,都是北门禁军之中挑选出来的精壮,专为了陪他打球而召集起来的人,随他征战连场,全都无往而不利。
待到开球伊始,李隆基这一队那四个骁勇兵士按照素日习惯一拥而上,截断了球之后就舒舒服服送到了天子的杆下。正当李隆基挥杆下击之时,旁边却突然生出了一支鞠杖,很是狡黠地将球从那一匹御马四蹄之下推了出去。面对这一胆大妄为的举动,场边那些专门负责欢呼的宦官们一时目瞪口呆,就连高力士也愣了一愣,待看清是崔俭玄,他不禁哑然失笑道:“好个胆大小子!”
李隆基从最初的震惊之中回过神,就只见己方那四个兵士气急败坏地朝着拿球的姜度围逼了上去,却不料姜度挑了个高球,轻轻松松把球送出了包围圈,得球的窦锷按照历来的习惯,下意识地一杖传给了正在球门前头的堂弟窦十二郎,窦十二郎看看左右,见自己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放水都无从谈起,只能无可奈何径直一杆,竟是毫无悬念地先拔头筹。
眼见这几次传送之下得了如此结果,始作俑者崔俭玄不禁笑容满面,见身侧不过两三步远处的李隆基看着自己,而天子麾下那四个军士却对他怒目以视,他连忙缩了缩脑袋,这才深深弯下了腰。
“马球之道,本就是形同军阵厮杀,彼此配合冲阵,佯攻截击无所不用其极。陛下恕罪,臣刚刚只是斗胆牛刀小试,而他们各司其职,这才侥幸被臣等拔得头筹。”
竟然真有人敢抢在自己前头赢下头筹,李隆基虽然恼火,可这些话倒是有些意思,置之一笑也就没再理会,只是却把最初那三分精神换成了全神贯注。果然,接下来他连下两筹,轻轻松松就再次获得了领先。然而,当休息片刻再次开打之际,让他没想到的是,随着己方得球之后纵马狂奔后回球传了给他时,他快赶到落点前,却是又伸出了一支鞠杖拦了个正着。这一次,出手的却是姜度。接下来仍是那几个年轻人之间眼花缭乱的互传配合,最后一杆进球的,恰是窦锷的另一个堂弟窦十四郎。
而姜度在马上躬身行礼时,说的话又一次把李隆基给气乐了:“陛下所用皆是骁勇锐士,绝非臣等所能比拟,然则他们唯奉陛下一人,故而臣才预先埋伏在陛下身前,侥幸得以成功。”
当这样的侥幸成功了足足四次,李隆基不得不恼怒地吩咐那几个健卒自行采取最好的击点,不用总把最后一击留给他。果然接下来九筹之中,他这一方一口气拿到了五筹,即便如此,看着最终那九比九的最终得分,他的面色依旧微妙得很。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哈哈大笑了起来。
“敢截朕的球,别人是一次都不敢!可你们这些小子,竟然一连四次!”
李隆基这些年也召过臣下陪着打马球,但所有人无一例外就是截球,也是从那些锐士健卒杖下,没人敢和天子较劲,可崔俭玄和姜度却不但敢,每人还这么干了两次,就连窦锷也咂舌于他们这天大的胆子。待见李隆基并不算太生气,他方才悄然舒了一口气,纵马上前后便赔笑说道:“陛下,我等拼尽全力,狡计迭出,可最终还是没能胜过陛下,未知陛下之前说的这既往不咎……”
“朕说的是你们赢了,可现在你们没赢,不过也没输,你们让朕如何是好?”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三人,突然对崔俭玄问道,“崔十一郎,窦十郎和姜四郎如今都有职在身,你呢?”
“回禀陛下,臣去岁守制期满,今年打算应选东都乡贡明经。”
“你一个即将赴明经选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日日打马球?”李隆基猛然间想到葛福顺那个武艺高强却经史一窍不通的儿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朕现在就考你经史十条,你要是答不上来,三年之内就不用考了!”
这翻脸来得极度突然,见窦锷和姜度齐齐色变,崔俭玄心中一跳,暗叫一声杜十九好样的,脸上却诚惶诚恐地应道:“陛下请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