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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喜帕缀下的密密流苏间望出去,只能看见朦胧的满室红光,想是案上高烧的红烛,滟滟流光,照得满室皆春。
外面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内官特有的尖细嗓音,还有衣裳,拂动脂粉香气,是侍候在屋中的大丫头们行礼如仪:“见过王爷。”
“起来。”陌生的声音,透着淳厚,听在耳中,仿佛一震。
叮当的轻响,是身侧喜儿腕上的翠玉镯子,今日一直伴着她,扶她下轿,扶她跨过火盆,扶她跪拜行礼,扶她谢过天地君恩,扶她进这房中来,陪她端坐一直到晚间。称杆微凉,轻轻地探入喜帕底下,眼前豁然一亮,天地间都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而他站在众人中央,正望着她。
她很快地低下头去,不过一瞥,却已经看清了他的眼,他的眉,他饱满高洁的额,他刚毅微抿的嘴,但嘴角微弯,是笑了。
虽然深深低着头,她不禁也抿着嘴笑了。若是被娘亲知晓,一定又是一顿好教训,新妇怎么可以笑?
自从旨意下来,阖府中竟是忧过于喜,娘亲不止一次地对着父亲叹气:“千挑万选,怎么就看中了我们家意儿?”而父亲脸色微沉:“这是恩典,你胡说什么?”
是啊,这是莫大的恩典,由太后亲自下旨,将她指婚给摄政王,金册金宝,光粲流离,由礼部颁授,册封为豫亲王妃。摄政王行亲迎之礼,一路上仪仗迤逦,鼓吹细乐,鞭炮声震耳欲聋,九城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扶老携幼壅街堵巷,看摄政王“娶新妇”。
而她坐在轿中,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马蹄声、鼓乐声、鞭炮声,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刺金绣花的轿帷微微晃动,仿佛漾起金色的波纹,而这一切仿佛梦境。在旨意下来之前,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因为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世袭的一个三等侯,领一份闲散的差事,满城的权贵豪族,太多出色的美貌贤良女子,怎么数也数不到她头上来。赐婚的旨意下来,举家皆惊。因为太后垂帘称制,而豫亲王摄政,市坊间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传得最厉害的就是豫亲王骄矜跋扈,把持朝政,而朝臣们分党结派,一派“拥统”,一派则是豫亲王的心腹,自然势成水火。虽然看着仍旧是朝野平和,君臣融融,其实冰底下的漩涡暗流,已经激涌已久。
昨日晚间依着西长京中旧俗,出嫁的女儿在娘家的最后一夜,要由母亲陪寝,母亲亲手替她卸了晚妆,拿着牙梳替她梳理长发,铜镜里映着母亲的眼,隐隐似有忧色,说:“孩子,王府不比家中,何况摄政王身份尊贵,你别再使小性子,说话行事都要谨慎,莫失了王妃的身份。”欲语又止,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儿啊,这都是命,将来只看你自己的福分了。”
是啊,这都是命。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喜儿便想法子打探一句半句的消息,零零碎碎地讲与她听。原来这桩婚事,亦是有着前因后果。太后看中西靖王的女儿,意欲认作义妹,嫁与摄政王,而“拥王派”却相中大将军余平的女儿,亦意欲以联姻来制衡。两派僵持良久,只得互让一步,随便挑了个最不相干的人,便是她,册为豫亲王妃。
这都是命,在轿中,她也惴惴不安了许久,只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么样一个人。
但自己千般万般臆想,今日晚上红烛之下,骤然一见,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眉目清俊,望住自己,微微带着抹笑意。
心里一暖,便觉得安逸了。
四位喜娘斟上了合卺酒,又剪亮了红烛,为首的那人躬身行礼,低低道:“请王爷王妃早些安寝。”便率着下人们连同喜儿一起无声退出去。最后退出去的内官倒曳了门,很轻一响,倒令得她心底又是一震。销金香炉中焚着越合香,从兽吞中吐出幽幽的烟缕,烛光映着绯红的帘幕,仿佛梅花得了雪意,越发殷然滟红。他眉目间略有酒意,想是在前面宴席间吃了好些酒,这样的日子,虽然是摄政王,原来也不过是个新郎倌。他身上亦有淡淡的酒香,她忽然觉得心里怦怦跳,自幼从不曾跟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何况是这样的夜里。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湘意,”仓促答了方觉得失礼,于是又补上一句,“臣妾小字湘意。”
他笑了:“我知道了。”
她有点窘意,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定滦。”
她眨了眨眼睛,才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名字,其实她已经知道的,兴宗第七子,先帝最爱重的一个同父异母胞弟,豫亲王定滦,自从当今皇帝登基,便敕封摄政,她的夫君——只怕普天之下,再无人如此直呼他姓名——不禁又低头一笑,只听他语气温和:“王妃饿了吧?从早晨到现在。”
从离家到王府,一路上繁文缛节,到了这深夜,她终于想起来一整日自己确是滴水未沾。王妃……早晨离家的时候,父亲亲送出正门,隔着轿帷,她听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说的是:“臣恭送王妃。”一声便将她的人生划成天堑,从此后,她是王妃,连她的亲生父亲,都成了臣子。
但从他的嘴里听到这陌生的称谓,却莫名其妙觉得很安心。
他已经在桌边坐下,向她招了招手,她满心喜悦走过去,坐在了他对面。
十二干果、十二蜜饯、十二细点,一桌子的精美吃食,他捧起酒卮,刺绣着复金龙纹的衣袖滑落下去,依例只有御衣常服才能用龙纹,诸王朝服方才许用蟒纹,而前年他曾以皇帝的名义下过特旨,摄政王常服亦可用龙纹。特旨的邸报发下来,湘意的父亲曾皱着眉叹道:“竟然僭越至此!”所以她此时见着,不由得想起来,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很细,不若男人的手,但指间有薄茧,摩挲着衣服沙沙作响。
他正望着她,她于是也捧起酒卮,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酒作蜜味,入喉极香,微微有点辣,呛得咳嗽起来,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只觉得心中发热,也不知是因为吃了酒,还是因为他的手。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忽然停留在她的肩头,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放下,她慢慢抬起头来,却见他目光虚虚地越过了她,只望着窗外,这日是十五,月色遍地如水银,仿佛一层轻纱,笼在天地间。
有风过,吹得烛焰摇动,她不由得轻声叫了声:“王爷。”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对着她笑了一笑。
仿佛只略阖了阖眼,天还没有亮,已经是卯初时分,必得要起身了。
上房里侍候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洗漱更衣。豫亲王换了朝服,她第一次看到他穿朝服,束发金冠,赭色的江水海牙,已经近乎于御用的赤色,腰束金镶白玉版带,只显得长身玉立,英气勃发。室中掌着明灯,四下里明亮如昼,她讶然发觉,二十七岁的摄政王,两鬓已经略染风霜之色。
刺金绣雉的翟衣比昨日的嫁衣更要繁复精美,四五个丫头帮忙一层层地穿戴,罩上褙子,最后是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的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下端垂着金玉璎珞坠子。发间更插戴沉重的九翚四凤冠,这是正式的大妆,因为立时要进宫去谢恩。
喜儿小心翼翼捧着镜子,交错倒映在案上镜中,让她看髻后插戴的珠花,她却从大铜镜中望见他的脸,他更衣比她要快,所以只是在一旁含笑望着盛妆的她。
画眉深浅入时无,她忽然想到这句诗,心底不由一甜。
她乘轿,他骑马,方至宫门,远远已经见到内官候在一旁,高声道:“有旨意。”
豫亲王并不下马,就于鞍上欠了欠身,示意内官宣旨,原来是太后懿旨,赐摄政王妃宫内乘辇。
这是后宫妃嫔方才能有的殊荣,她心中惴惴不安,但豫亲王只说了句“谢太后恩典”,便示意她上了步辇,只听得抬辇的内官脚步又轻又快,而豫亲王依旧乘马,“的的”清脆的蹄声响在她辇前。
这是她第一次入宫,穿过宏伟轩丽的德抚门,举目只见金碧辉煌的层层琉璃重檐,连绵如碧海,而朝阳映照其上,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重重的垂花门,穿过笔直的天街,漫长的宫墙仿佛两尾赤色的巨龙,延伸至遥远处。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要乘辇,因为步力无法可及。
最后在垂华门外降了辇,豫亲王亦下了马,有内官自门中迎出,她瞧那服色是正三品,便知此人即是被称为“内相”的慈颐殿总管太监王丛。果然,只见那内官已经疾步下了台阶,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王爷、王妃。”豫亲王道:“有劳王公公。”
王丛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满脸堆欢:“王爷客气了,请王爷、王妃随奴婢来。”
步上汉白玉阶,又有一对女官笑吟吟迎出来,齐施一礼便转身引得二人入殿。殿中极静,金砖上另铺了釜州所贡织花厚毯,侍立的女官皆是六品以上品秩,静幽的殿中唯见女官软金冠上垂翅颤颤。她听见自己长长的裙裾拂过,沙沙一点轻响,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慌,他却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面南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位雍容的贵妇,隔得远,只能看见她赤色的翟衣,仿佛云天深处的一抹流霞,渐渐走得近了,可以看清她头上华美的九龙九凤冠,垂下细密的流苏,在深邃幽暗的殿宇深处,如水波般溢出珠宝华然的丽光,她知悉这便是当今的皇太后慕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