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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三点,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秦歌已经没力气喊疼了,只能一次次感受那搅腹之痛,平车在手术室门口停了停,白启嘉蹲下来看秦歌,她一张脸白到发青,却因为太过用力忍疼而透出点淡粉,看起来气色惊人的好,他说:“不怕。”
秦歌从头到尾没说过怕,到这时也是这么说的:“我不怕。”
手术室的门打开,平车滑进去,然后门关上,亮起手术灯。白启嘉突然拔腿往外跑,从外套里拿出工作证拍在同一楼的工作人员入口处,拎了一套手术服。
换衣服,洗手消毒,争分夺秒,然后,他站在了二号手术室外面。里面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蔡主任举着双手站在白启嘉身边,问:“要进去吗?”
“不合规定。”
“那就在这里看看吧。”
“好。”
往常见多了脱光躺在无影灯下的身体,可这回白启嘉却没那么平静,他看见秦歌听话地侧身躺,看见麻醉师往她腰椎上扎了根针,看见她慢慢没了意识被里面的护士翻过来平躺,看见了她腿上有几道疤痕,那个位置,那种长度,绝不是一般手术留下的。
白启嘉攥紧了拳头,心被狠狠揪住,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想好好数一数针脚,护士却将无菌布盖在了上面。
蔡主任接过手术刀,冷又硬的刀锋在白启嘉的虹膜上印下一道光,秦歌嫩白的腹部裸露在空气中,下刀的那一瞬,白启嘉偏过头垂下眼,竟不敢看了。只听见蔡主任让护士准备引流管,听见秦歌半途中醒来说冷,听见蔡主任语气轻松地跟她聊天:“小姑娘我帮你弄得很干净不要担心哦。”
白启嘉担心她会感觉疼,寻着看过去,见蔡主任一边说着一边朝麻醉师使眼色,麻醉师又往连着秦歌腰椎的管子里推了一针,秦歌慢慢地闭上了眼。
白启嘉看见秦歌的小腹开着,蔡主任拿着管子在里面吸,护士在准备针线。
他突然一阵晕眩,他在晕血,他从不晕血的。
偶有路过的医生跟他打招呼:“白医生你在这看什么啊?”
白启嘉连话都说不出来,扶着墙走了。
他不敢看,从未有过。
换了衣服出来等在手术室外面,下午三点开始的手术直到五点半才结束,蔡主任提前出来跟他说:“肚子里都是脓,还好送来的及时,我另外开了个小口插引流管,你在这里等她吧,我去给你看看有没有床位。”
白启嘉再次道谢,不一会儿后秦歌就被推了出来,她还睡着,安静得令人心疼,白启嘉跟着平车回到五楼,发现护士已经准备好了床位。
护士说:“正巧有人下午转院,蔡主任点名留着的。”
这是个八人间,进了医院就没什么好挑剔的,男男女女住在一起,每间用布帘隔开,几个人合力把秦歌换到床上,秦歌皱了皱眉头似乎要醒,白启嘉轻轻拍拍她心口,秦歌松开了眉头。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旁边床位的阿姨好奇问道:“你媳妇什么毛病?刚手术啊?”
白启嘉握着秦歌冰凉的手:“阑尾炎。”
“小毛病,很快就能好的,别担心。”阿姨说。
白启嘉点点头,弯腰整理秦歌乱掉的头发,然后亲了亲她惨白的嘴唇。本来一直看着的阿姨突然就避开了眼,她高中毕业的女儿背着书包进来正巧撞见,大大一声哇塞。白启嘉手指放在唇上比了比,那个高中女孩笑着封住嘴,被妈妈拉到身旁不让看。
陆天打包了吃的上来,见白启嘉一动不动守在那里就安慰:“你我都知道阑尾手术不是什么大事,别那么紧张,先吃点东西。”
然后环顾一下环境,小声问:“怎么不在楼顶开间房?”
白启嘉摇摇头:“她哪里会同意。”
“也是。”
“这里是三十五床,她一定喜欢。”
“为什么?”
“她讲究。”白启嘉看着秦歌,三是她的幸运数字,五是福,这回没有不满意了吧?
陆天有点不习惯这样的白启嘉,问:“你没事吧?”
“陆天。”
“恩?”
“我不敢看她的手术。”白启嘉轻轻地说。
陆天忙碌的手停下来,不敢相信。
“真的。”他说。
很少人能直面亲人的生死,陆天才知道,原来这个姑娘在白启嘉心里那么重要。
秦歌整整睡了两个小时,醒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身边没人,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喊谁,只见白启嘉的脸从床尾露出来,说:“别动,等我过来。”
“你在干吗?”秦歌问。
他站起来时手里拿着个粉红脸盆,说:“给你买了点日用品。”
“你没走啊?”秦歌喃喃。
“恩。”
“哦。”秦歌吸了吸鼻子,说,“我在找手机。”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问:“给家里打电话?”
“恩。”
电话拨出去,秦歌尽量活泼地说:“妈妈我临时出差了,要去b市签书,本来不想去的,可是杂志社一直拜托我,我就临时决定过来了。”
秦妈可能问她要去几天,秦歌看着白启嘉。白启嘉抬手比了比,秦歌说:“编辑让我在那边玩几天,没那么快回去,估计小半个月吧。”
秦妈唠叨她什么都没带就过去太突然,秦歌说:“什么都有的,放心吧。”
闺女去都已经去了,秦妈也只能放心,而且这个宝贝闺女从来都懂事听话,她怎么也不能想到这个懂事听话的闺女其实是进医院开刀手术了怕他们担心所以不敢回家。
打完电话秦歌总算松了口气,一抬眼发现白启嘉一直看着她,说:“演技不错。”
秦歌不吭声,闭上眼不看他。
白启嘉却坐在她身旁,拨弄她掉下来的一撮碎发,说:“饿吗?还不能吃饭,渴不渴?其实也不能喝水。”
秦歌睁开眼,这个病房里的其他人早早都躺在床上安静下来,秦歌小小的声音里含着决然与黄连般苦涩的味道,问他:“你都知道了吧?”
“恩。”白启嘉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如云,“睡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秦歌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她只能闭上眼,把被子拉过头顶。眼前一片黑暗,她一动不敢动,生怕拉扯到伤口,虽然平躺很累,但还是疲惫得慢慢睡着。白启嘉一直等到熄灯了才把秦歌脸上的被子拉开,他在黑暗中凝视她,刚才的风轻云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愿为外人露的担忧。
下半夜时,秦歌的消炎针终于吊完,白启嘉没喊护士,自己小心翼翼地把她手背上的针拔了,拿着一个空瓶出去,对护士说:“麻烦帮我照顾一下三十五床,我很快就回来。”
护士知道他是楼下的医生,点头说好。
白启嘉从五楼下到四楼,进办公室时值班医生正在吃泡面,一个措不及防躲都来不及,白医生借用了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噼啪几下,显示屏上滑出一整页关于一个叫秦歌的病人的历史病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所看到的,还是让他意外了。
今夜是徐护士值班,意外发现本该休假的白医生在这里,赶忙跑过来关切:“白医生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白启嘉快速关掉界面,说:“突然想到点事情,上来看看。”
徐护士说:“你不忙吧?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是关于……”
“改天吧。”白启嘉站起来打断她的话,“我要回去了。”
他担心秦歌,匆匆又从四楼跑上五楼,撩开布帘看她没醒,才叉着腰喘气,值班护士过来说:“没事,我都看着的。”
“谢谢。”
这个词,这一天,他说了太多次。
天还没亮时秦歌醒了,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白启嘉在床头不眨眼地看着自己,他问:“是不是很痛?”
秦歌摇摇头:“不痛。”
她撑着床沿坐起来,那一刻腹部的伤口似乎狰狞着要裂开,她停了停,害怕得不敢呼吸,然后尝试着慢慢把腿挪下来。白启嘉看懂了,双手放在秦歌手臂下将她整个提了起来,小心避开她的伤口。
他牵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后,他蹲下来,给她穿鞋。
“扶着我。”他说。
秦歌跺了跺,借着护士站透进来微弱的光,看着地上的人。他那么高,却蹲得那么矮,背脊宽厚,低头握住她的脚踝。
他的力气比她大了好多,这一刻他在她心里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而是真正的男人。他不知从哪里准备的棉拖鞋,尺寸正好,内里的绒毛挠着脚心,让人安定。
“厕所在那边。”他站起来指了指方向,一手扶住她。
“恩。”秦歌应了声,一步步艰难地往那边去。
白启嘉给她开灯,小小的洗手间挤进两个人,他连转身都不容易,他不走,低头看着秦歌说:“我就在外面,起来的时候慢一点,不行就喊我。”
秦歌坐在马桶上,觉得自己很丢人。
可再丢人这一切已经发生了。秦歌掀开病号服看伤口,她不能弯腰,只能看到一点小腹上包着的白纱布。
这下更丑了……秦歌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白启嘉找的护工来了,他跟秦歌说:“你什么时候排气了什么时候才能吃饭,我今天要值班不能陪你,充电器给你留下,给你买了流量套餐,无聊了就尽管用,晚一点给你拿个ipad来,你看韩剧还是美剧?”
秦歌说不用。
“我中午吃饭的时候过来,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他说完要走,却又回过身,摁了摁她头顶。
他走后,护工阿姨过来给秦歌梳头,说:“你男朋友交代过我的,要轻一点,别弄疼你,小歌啊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怕麻烦。”
不一会儿护士来挂吊瓶,给秦歌扎针的时候笑着说:“白医生交代我要轻一点,别弄疼你,小歌,我没弄疼你吧?我技术还可以吧?看,一针见血!”
秦歌低头看,手背上的针回血正常,果然是好技术、
到了医生查房,蔡主任掀开被子看秦歌的伤口,叮嘱后面的实习生:“待会儿你来给她换药,轻一点,别弄疼人家。”
实习生说:“老师,我知道了。”
挂点滴的时候其实很容易困,秦歌没等来实习生换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睡居然睡到中午,同一个病房的人都开始准备吃饭,上午那个实习生匆匆忙忙跑进来,手里拿着个一次性清创包,抱歉道:“早晨进来好多病人,忙到现在才有空。”
是个憨厚的男孩,手忙脚乱地拆包戴手套,戴了手套才想起没把秦歌被子掀开,又摘了手套扯被子,秦歌捂着被脚:“你能先把布帘拉起来吗?”
这个实习生才想起这事,又道歉:“我忘记了。”
秦歌本来不紧张的,被这样一通下来也紧张了,她平躺着,感觉冰凉的手套贴着自己揭开了纱布,纱布和伤口有些粘黏,扯开时又凉又疼,她看不到,感觉就更加灵敏。只觉得冰凉的消毒液浸满了伤口,凉丝丝的令人害怕,下一刻不知怎么搞的,小腹狠狠被扯了一下,疼得秦歌差点坐起来。
“你在干什么!”她疼的时候,听见白启嘉这么又凶又沉的一声,心就落到了实处。
实习生一看来的是个家属,就解释说:“我在给她消毒伤口。”
白启嘉挡开他,说:“在我回来之前,你别动。”
然后,他走了。
实习生不明所以,秦歌也不明所以,幸好他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新的清创包。
他说:“我自己来。”
实习生呆了,哪有这样的家属?你来?你不会的!
白启嘉掏出名牌在他眼前晃了晃,把布帘拉上了。布帘把空间格成内外,白启嘉在内,实习生在外。他看着那没完成的清创,皱了皱眉头,秦歌问:“很糟糕吗?”
他摇摇头:“不会,就是笨手笨脚的。”
秦歌突然想到,他手下带的那些实习生,是不是也被他嫌弃笨手笨脚,然后整个实习期都累成狗,背地里骂他老不休?
想着就忍不住要笑,可一笑就牵到伤口,秦歌的笑歪了,整张脸僵了僵,默默作罢。白启嘉用镊子夹起一块消毒棉,落在了刀痕上,伤口还没有愈合,可以看到一些渗血,但其实恢复的不错,不肿也不开线,蔡主任的缝合手艺可以打高分。
清创是要连每一根缝合线都清理到的,缝合线上有血迹的结痂,要弄干净就必须牵扯伤口,以前,白启嘉会对患者说:“忍一忍,别动。”
而他不会对秦歌这么说,他只会让自己的手更稳一些,更轻一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他摘下手套说:“好了。”
秦歌伸手摸了摸,伤口上已经重新包住了纱布。白启嘉为她盖上被子,然后他问:“排气没有?”
秦歌不想理他,可他说:“看来是没有,那你今天又不能吃饭了。”
周围都是饭菜的香味,她虽然一点都不饿,但却实实在在地想吃点什么。
“你不去吃饭吗?”她催他离开。
他摇摇头:“没关系。”
“这里有阿姨照顾我,你去忙吧。”记得骨科就连中午都很忙,很多医生根本来不及去食堂吃饭,只能统一派个人下去打饭,可是等他们有时间吃饭时,饭菜都凉了。
白启嘉不走,反而拉着椅子坐下,倒是护工阿姨拎着包走了,对秦歌说:“我下午再过来。”
秦歌就知道了,这两人已经说好值班时间,她再催也没用。索性闭上眼,再睡一觉好了。
“想不想上厕所?”白启嘉在她耳边问。
秦歌不回答。
他不问了,听声音是在倒水,然后秦歌就感觉干燥了一天的嘴唇变得湿润润的。她睁开眼,看见他用棉签沾着水点在她嘴唇上。
她想喝,虽然不渴,却格外想尝一口。
可他不让,拿走了那杯水。秦歌再次闭上眼,脸偏到另一半。白启嘉调整了一下点滴,坐下来看手机,等秦歌一直攥着被脚的手松开,他才捧着她的脸转到自己这边,用手小心地扯掉嘴唇上翘起的白皮。
他起身亲了亲,用舌尖舔过那两瓣的每一寸,直到稍稍见着有了些血色才放开。
这一中午,他很忙,在整理完秦歌的嘴唇后,他又掀开秦歌的病号服看了看纱布,等外面安静下来病友们也都睡觉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双袜子,轻轻地给秦歌套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椅子上,捧着秦歌因为点滴而冰凉的手,一直没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