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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矿、赌场、聂家……”等字眼被风送入耳中,再对应黑子惊爆的内幕,姜尚尧大晓得是怎么回事。他在闻山黑白之界游走了十年,虽然自工作后听从老娘的教诲逐步把自己抽离出来,可对以前的传闻还是记忆深刻。
十多年前闻山的地下势力就分为了两派,德叔代表着铁路大院,而聂家是机床厂子弟的中坚。当年的一场大械斗,聂家老大手中一把铁锹象拍西瓜一般拍烂了几个脑袋,多亏有兄弟顶罪才摆脱了吃枪子的命运,不过最终还是被送进了监狱大门。
那一役,机床厂一派元气大伤,只剩聂家老二苦苦支撑。聂老二不同他哥的莽撞,很有些毒辣手段,所以不多久聂家借机床厂地块拆迁的机会就此咸鱼翻生,聂家老二自然成为了新一代的人物。
而那次械斗中德叔老婆难产,赶去医院已经迟了一步,一尸两命。就此逃离了牢狱之灾的德叔是聂家兄弟恨之入骨的对象,而聂家兄弟又是德叔迁怒的目标。
聂老大劳改期间也是个不安分的货色,别人坐监是安守本分努力减刑,偏偏他是越坐越长。但亏得有弟弟在外打点,聂老大终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而那一天来时,德叔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这是个问题。
姜尚尧脑子里盘旋着这些事,不觉间已经进了人民文化宫,侧面残旧的小楼是市图书馆,到了楼下他一边锁自行车一边暗自好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关他什么事呢?他该操心的是去哪儿搞点钱,给领导送份重礼,早些把新房子定下来。筑巢引凤是男人的本分,他不稀罕什么凤,他有雁子。
想到家里那个因感冒发烧鼻涕嗒嗒眼红红的小可怜儿,他嘴角带着笑意,上楼的脚步轻快。
天太冷,没开几叶窗子,一股陈年的霉味弥漫在空气里。阴沉沉的日头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光线黯淡。守在门口大书桌后的阿姨垂着眼皮,象是在打瞌睡,双手却翻飞不停地织着毛衣。
他找好书才想起借书证忘带了,不甘心地掏了左边裤袋又去掏右边的。
后面有细碎的声音响起,几不可闻:“姜……姜大哥?”
他回头,一排书架的阴影里站着个人,高挑瘦削的个子,看不清面庞。
似乎看见了他的疑惑表情,那人从阴影里踏前一步。满脸的迟疑和忐忑,象只才出窝的小兔子,只要一有异常的动静瞬即会缩回去一般。
姜尚尧不由微笑,“沈庆娣?”
对方明显舒了口气,嘴角立刻弯起来不知为什么随后又紧紧抿住。
“新年好。”他先说。
她缓步走上来,也回了一句:“新年好。”把怀里的一捧书置于桌面,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问:“你也来借书?”
姜尚尧点点头,伸手进大衣内侧口袋边找借书证边问:“寒假没去哪儿玩?这么多书能看完吗?”
“还好,我看的快,特别是看小说。”瞥见他面前的书她眼里都是惊诧:“你还炒股?”
“呵呵,就是学学。”
说完静默下来,桌子后的阿姨早停下手中的毛线针,懒洋洋地问:“借书呢?证。”
看他没动静,沈庆娣先拿了书证出来递给阿姨,又回头望向一排排书架间的甬道,以为他在等姚雁岚。于是问:“还没找齐吗?景程姐姐没和你一起?”
“她感冒在家呢,吵着无聊说想看书我才出来的。”姜尚尧有些尴尬,“出来的时候想着别的事,把借书证落下了。”
庆娣哦了一声,眼睛扫过那本《趋势技术分析》,底下那本是什么看不清,应该是帮雁岚借的。
“用我的证吧,一个证能借五本呢。”她冲口而出。
正在抄录的阿姨停下笔,抬眼望住他们。
见姜尚尧有几分犹豫,沈庆娣一阵心乱,心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多事呢?神思恍惚中又见他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她忽地松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在等他说个“好”字。
“好,那麻烦你了。”他抽出底下那本递给阿姨,说:“就帮雁岚借一本好了,不然回去埋怨我。”话是如此,他笑得明朗自在,似乎想到什么。
他想到的庆娣也能猜着,不外是情投意合中的撒娇作嗔。庆娣扯扯嘴角附和地笑了笑,说:“不麻烦,和雁岚说放完假回学校给我就行,我一起来还。”
出到楼下,天色灰暗暗的,她站在楼梯口细细地呼吸,担心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开锁推车的身影。隔壁桌球室咚一下响起的撞球声,象是击中了她乳侧心房上的痣。带着闷痛惊醒过来,庆娣暗呼一口气,心里问自己:你究竟在做什么?
那人也在问她:“回家?要不要我送你?”他侧身推着自行车站在面前。
半是心花怒放的惊喜,半是心慌难耐不知所措,她一时愣怔。“我家住那边。”她指指方向,“好像不顺路。”
“那送你去车站,看样子又要下雪了。”他望望天。
两人隔着一辆自行车往车站去,庆娣把围巾拉高掩住自己弯成弧形的嘴巴,又怕眼里泄露了欣喜,只得一路低着头走着。虽然不说话,可她分明感觉到似乎有些什么从心里流淌入空气,神秘且无法解释,招引她注目于他的脚步,跟随他向前。
“寒假景程没约你出去玩?”
“没……”她把脸上的围巾往下拉拉,解释说:“是约了我没出去。”
他唔了一声没有继续,庆娣咬咬下唇继续说:“只是普通同学,出去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他诧异地望她一眼,突然笑起来:“那是我和他姐姐误会了。我们还以为……你知道的。”
姜尚尧语焉不详,庆娣却明白他的意思。说了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也停了口。
一路走到车站,他突然打破沉默,“以前你不是这样。”
她惊愕地抬起头,又被他的话震慑,庆娣有些口吃:“以……以前?”
姜尚尧也愕然,“你不会忘了吧?广场那次——”
她很久才合上嘴巴,讷讷说:“我以为不记得的是你,没听你提起过。”
“第一次是没想起来,总觉得眼熟。后来在火车站遇见那次才记起来。”他眺望公车来的方向,眼神像穿透遥远的记忆,“以前你胆子很大,不认识也能唧唧呱呱和我聊一个多小时,三更半夜的也不怕我是坏人。现在……沉稳了很多。”
他目光投向她,有些好奇有些调侃,庆娣一时无地自容,涨红了脸辩解:“我哪里有?那时候我……而且你不是坏人,我知道。”她不知道的是该如何解释形容当初的感受,那时候积攒了太多受挫的情绪太多情知渺茫的梦想,正因为他是陌生人,又耽迷于他眼中的鼓励,所以才会一倾而泄。
“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说了太多具体什么我都忘了。”她磕磕巴巴地说,脸上仍有未褪尽的尴尬。
那晚月朗星稀,银白月光下她紧紧捏着拳头,语声激昂,说到脑中种种故事时眼中光彩熠熠,平凡的面孔在那瞬间似乎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力量。他记得她说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去实现梦想,她要当作家她要当编剧她要把心里所有的故事写出来给人看。当初同样年轻稚嫩的他恍惚意识到那应该是梦想的力量。
庆娣审视自己脚尖良久,抬起头来,迟疑问:“你现在还唱歌吗?”说着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句。
姜尚尧呆怔,没料到几年前的那首曲子她竟然还记得,而她低低的声音另有一种婉转柔美的味道。他想了想,除了吉他课之外他上一次唱歌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没有了。”他苦笑,“上班赚钱养家,压力大。”说着冲前方扬了扬下巴,问她:“22路?来了。”
她无声叹息,也看见不远处老公汽上红色的字体,只得在口袋里摸出零钱。
“那次我走的急,忘了说,你唱歌真好听。真的。”她踏上公汽台阶时又忽地转头过来告诉他。那晚他唱的是她不熟悉的音符,但歌声辽远苍凉,犹如天籁般纯净。他说那是蒙古民谣,他说他有一半的蒙古血统,他说他唱的是他从未去过的故乡。
姜尚尧平静的脸庞缓缓绽开笑容。
“我走了,谢谢你送我。”她边上车边对他招手。
透过雾水浸润的车窗看去,他离开的背影越发模糊。沈庆娣吸吸鼻子,匆匆由后门下车。差些忘了,她的自行车还孤零零地停在图书馆车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