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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娣睡醒时,天色将夜。
她没开灯,任那暮光一线线袭来,最后将屋子全部裹进沉沉黑暗。
她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裹成一只茧,脑子里狂乱地搜索罗列着多年来珍藏的与他相处时一点一滴的记忆,可无济于事地,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噬咬着她珍如性命的事物,咬得她心痛。
女人的爱,轻巧又厚重。抽取所有美丽的记忆片段,罗织种种美好幻想,网覆了对方,也把自己也捆缚进去,再继续将两人未来编织。蛛丝细密,每一条线都是历历心迹。
情关灿烂,一路繁花也就算了,若幻想一丝丝破灭,情思也一丝丝断裂,那网会像心一般漏了个洞,将爱意一点点流逝殆尽。
手机响起,她虽有些恍惚,但能感觉到电话里的他笑意温煦:“沈老师?”
姜尚尧心情好时总是爱调侃地喊她“沈老师”。庆娣坐起来,亮起床头灯,光线猝不及防涌入眼中,一时刺痛。她轻声问:“有什么好事呢?这么高兴。”
“有点眉目了,忙了这些天总算见成效。另外,代我多谢你那同学,她帮了大忙,资料很齐全,几乎都用上了。”
“谭圆圆说了,不用谢什么。”
姜尚尧听出她语声涩滞,迟疑地问:“庆娣,怎么了?不舒服?”
他的敏锐惹得庆娣一阵惊慌,嘴上遮掩说:“可能是有点累,我回来一口气睡到现在。”
“最近辛苦你了,连妈也数落了我几次,自己结婚什么事不操心,全靠你张罗。过几天我就回去,把二货踢开,我给你当司机,鞍前马后随你吩咐。”
眼前似见到他飞扬的眉眼,庆娣刚才被噬咬得微微作痛的地方奇迹般被他的话语抚慰,“我知道你忙,下午回来还见到矿场来了检查组。”
“你别管那些,有老凌招呼。”他不愿深谈工作,绕开说:“赶紧辞了学校的事,养养身体等结婚,以后也学人那样,每天去做做美容逛逛街什么的。”
知道他着意哄她开心,庆娣虽不满他豢养的语气,但还是隐去不悦抢白他:“你打算养猪呢?”听见他笑,她提起正事:“也该回来了,马上四月了。”
他一阵沉默,过了片刻温柔地问:“今年清明,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庆娣一愕后说了声“好”。
挂了电话,还沉浸在那片刻的温柔里,庆娣乍悟之前的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你悦我,我悦你,感情能互相呼应,在扰攘浮世里已弥足珍贵。至于心底那一抹自鄙,且由它留着吧。
同样挂断电话,远在原州的姜尚尧皱起眉头。龙城国际的行政套房里,他掂掂书桌上一叠厚厚的意向书,又再放下。
这本意向书,从炼焦行业现状到远景,从国企改制的利弊到民企并购重组后的管理,面面俱到。同样内容的一本早在半个多月前已经通过翟智,再通过林秘书辗转呈上傅可为的案头。
这半个多月,每一天都是煎熬。姜尚尧有足够的耐性,但是事关前途,成败在此一举,以致于林秘书打来电话敲定会见日期后,他提前几日上原州,为防疏漏,将自己困于酒店通读了几遍意向书,又结合自己的理念,打好腹稿,为今天拜会傅可为做足了准备。
事先林秘书曾特意提醒过姜尚尧,傅可为着重实事,笃诚有志。而姜尚尧无论是为了开辟前路,还是为了后路安全,对于拿下闻山炼焦厂这个目标万分渴切。他暗自揣摩了无数遍见面时应对的态度与谈话细节,事实证明,他的准备工作相当充分。
预定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双方言谈甚欢,傅可为并不如外界形容的如何铁面,相反,最后聊到姜尚尧在望南乡南村煤矿的合作形式时,露出意外的表情,又多拨冗十五分钟再三详细询问,离开时通过林秘书告知姜尚尧,明天下午两点,省能源集团董办再会。
这说明,傅可为对他的思路已经基本认可了。
回到下榻酒店,姜尚尧首先在电话里向德叔汇报了一遍经过,然后接到老凌电话,听说市里的安全检查组今天到了周村矿场,他眉目森然,“有什么要求你斟酌着办,既不能一下子喂个全饱,也别饿急了他们。先稳住,再拖多半个月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
听老凌说起庆娣下午就回去了,他又交代了老凌几句匆匆收线,可一通电话后,庆娣的态度着实有些让他不安。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接着拨通刘大磊电话,劈头就问:“你嫂子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啊?”刘大磊纳闷。
“回去路上没说回学校拿毕业证的时候被人刁难?没说不舒服什么的?”
“没啊。就是……脸色不太好。”刘大磊小心翼翼问:“姜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和那女医生——”
“闭嘴!”姜尚尧有些老羞成怒,“管好你嘴巴,我和翟医生什么事也没有!你给我注意点,别在你嫂子面前信口开河。”
老大教训了一通随即挂了电话,刘大磊抹了抹汗,心想进攻果然是最好的防御。
若是知道他这想法,姜尚尧必定怒不可遏地大皮鞋踹上。可在龙城国际包房里转了几个圈的姜尚尧自省近日作为,排除掉所有外因,忽然起了个念头:脸色不太好,大白天的睡觉,说话懒洋洋的聊以应付,精神不集中,哄她还不高兴……难不成怀孕了?
这一想顿时有些兴奋难耐,他激动地转了半圈,克制不住冲动拿起手机,一时想问问庆娣是否有别的感觉,一时又怕吓着她,觉得还是问问老娘安全保险。正犹豫着,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也没看,顺手就接起。
“新人入洞房,媒人扔过墙。”
镜墙映出姜尚尧头疼的表情,“正准备跟你说好消息。”
“不是你手机一直忙音,这话我听听就算了。”翟智今天心情不错,居然就坡下驴,话锋一转,谈起正事:“我一听林秘书说延长了十五分钟会面时间就知道有戏,刚才专程为你探了探口风,林秘书说上车后傅可为就说了一句话……”
她刻意停顿,姜尚尧按捺不住,问:“说什么?”
翟智诧异不已:“你今天怎么这么好打交道?竟然还会递一句话来。平常里明知道我喜欢卖关子,偏偏总不遂我的意,把人恨得牙痒痒,半点也不可爱。”
姜尚尧耐住性子,“好好的说正事,又扯远了。”
“难得有机会拿乔,我偏不说了。”
他转个身,刚巧看见自己恨得牙痒痒的表情,不由对镜中人苦笑一下。接着好言奉承说:“行,随你性子,爱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翟智得逞一笑:“这还差不多。傅可为说‘不以人废言,是符合唯物辩证理论的’。”翟智沉吟着,继而叹息,“看来,你冶家山监狱的经历进了人家眼了。”
姜尚尧本在品味那句话言外之意,闻言一晒,“我本来也就没指望这污点能掩盖过去,只不过没料到这么快就开始调查履历。”
“别为这个影响心情。从好的方向看,这句话何尝不代表一种变相的认可?另外,我听我爸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傅叔叔现在是鸡蛋上跳舞,日子也不好过。”
姜尚尧微一扬眉:“怎么说?”
“省里财政支持力度不够,但整合省内资源产业又势在必行,同时还不能罔顾企业长期规划长远利益。整改牵涉的方方面面,特别国资问题,局面太复杂。他要找到合适的责任方投资,并且实践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证明能力,各方面取得平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番话与姜尚尧对局势的综合分析大同小异,他微微扬起嘴角,眼里有几许自得,“没有这个乱局,何来我们的机会?”
翟智的朗朗笑声传来,“我喜欢你用‘我们’这个词。对了,明晚要不要庆祝一下?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以姜尚尧对她的了解,翟智的朋友必定是同阶层能守望相助的臂力,他一时意动,继而思及闻山的庆娣,方才电话里她那慵懒的话音游移在耳畔,心下立刻兴起归家的念头。姜尚尧思忖片刻,颇有诚意地感谢翟智的慷慨,“后续任务更艰巨,说庆祝为时过早。我这几天忙完了还要赶回闻山,那边还有一摊子事等着。”
“教训人的口气和我爸真像。矿场那边要不要我找人打声招呼?”
“暂时不用,你的顾忌多,太出格不好。先多谢你了。”
“谢我什么?别忘了,我也有份的,不纯粹是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如果去掉骄气,只余骄傲,翟智还是挺不错的。中肯地说,姜尚尧极欣赏她处事爽利的作风,只可惜她个性诡谲,总不按常理出牌,将她视为一个良好的合作伙伴予以信任太过艰巨。
“怎么不说话了?突然发现我的好,想感恩图报以身相许?”
“你能不拒绝的话,我也能厚着脸皮承认。”
“又和我玩暧昧,说话模棱两可的,逗猫呢?”翟智语气中带了三分不悦,随即反应极快的平静下来,反将他一句:“我真不想拒绝你,不过你闻山那口子怎么办?你坐享齐人福,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没傻。”
提到庆娣,姜尚尧一寸寸敛去笑意,脸上阴晴不定,略带警示地告诫:“她和你不一样,你爱玩爱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别把她扯进来。”
那女人似是隔着电话看见他变色动容,笑声得意无比,“姜尚尧,你自己没发现吧,你是第几次为了她和我翻脸了?再这样,还真勾引我好奇心。”不待他回答,她一声娇呼:“十一点了?我的美容觉!先不聊了,明天不管成不成给我个电话。”
嘟嘟的长响传来,姜尚尧将手机随意往桌上一扔,陷进沙发里。房间里阒寂无声,浓厚的倦怠感悄然掩至,他长长地呼吸,接着重新打醒精神,拿起那叠意向书,认真地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