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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十九年, 阿续和桃桃十八岁了。
这一年年初,阿续娶了顾丞相的外孙女,裴延舅家表姐顾明岚的幼女, 闺名唤作娇娇。
娇娇刚过十五岁, 生得圆圆的脸, 小苹果似的可爱, 娇憨俏丽, 很招人疼。
小姑娘第一次遇见阿续时, 看直了眼, 傻乎乎的站在原地呆了许久。
等阿续离开后,她红着脸, 悄悄摸摸对陶缇说,“皇后娘娘你可真了不起,竟能生出太子殿下这样俊朗似神仙的人物来。”
陶缇乐了,毫不谦逊的说, “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
娇娇第二次见到阿续, 是陶缇要给阿续挑太子妃的时候。
那个时候选太子妃的消息放出去, 陶缇邀请了一大批贵女来皇宫赏花, 明着是赏花, 暗里其实是相看儿媳妇。
娇娇不走寻常路,直接摸到了阿续面前, 别别扭扭又勇气十足的告了白——
“阿续哥哥,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给你当太子妃。”
她拿出亲手做的糕点,脸颊一片绯红,目光诚挚又明亮, “虽然我的厨艺一般,可是我会努力学的!”
阿续当时都怔住了。
桃桃则是在旁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回来就把这事向陶缇和裴延绘声绘色演了一遍。
夜里,裴延从背后搂着陶缇,吻着她的脖子道,“如果你当初早早说喜欢我,或许桃桃和阿续还能早半年出生。”
陶缇被他吻得痒痒,娇嗔道,“为何不是你与我早些表白?”
裴延压在她身上,笑的无奈,“还不是怕把你吓跑了。”
陶缇眯起眼睛回想起那些可可爱爱的往事,忍不住笑了。
她该怎么对他说,从那年新婚之夜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她就开始馋他身子了?
且说回娇娇表白。
娇娇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阿续作出回应,小姑娘红了眼圈,咬了咬唇,把糕点往阿续怀中一塞,失落伤心的跑了。
当天夜里,阿续吃了娇娇做的糕点,然后,他拉了肚子。
翌日,娇娇跑到阿续病榻前,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举起手对着天,信誓旦旦道,“殿下,你可千万不要有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
这话说得傻,还犯忌讳。
顾明岚听得眼角直抽,心惊胆跳,好好一姑娘,怎么偏偏长了张破嘴!
她擦着冷汗,向陶缇解释道,“皇后娘娘,娇娇昨夜听闻太子病后,哭了一个晚上。她八成是把脑子哭糊涂了,净说些傻话,您别往心里去。”
陶缇倒不介意,但她合理怀疑娇娇是话本子看多了,才学得这些狗血台词来。
不管怎么说,小姑娘这一颗简单又赤诚的心,还是挺令人感动的。
所以当阿续求到自己面前,说想娶娇娇为太子妃,陶缇半点不惊讶,喜闻乐见的答应了。
只要小儿女情意相投,这比什么都强。
……
婚礼定在三月,桃之夭夭,妁妁其华的三月。
看着张灯结彩,彩幡飘扬的东宫,裴延握紧了陶缇的手,他英俊而成熟的脸庞上带着温和的笑,“当年,你也是这样嫁进东宫的。”
陶缇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她仰起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如今四十出头,不再像年轻时那般胶原蛋白满满,但岁月待他是温柔的,他的骨相生的立体饱满,便是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五官依旧深邃迷人,时光给他添了三分成熟,七分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见她审视着自己,裴延黑眸微眯,掀唇笑道,“怎么,发现我没从前好看,嫌弃了?”
陶缇摇头,毫不犹豫的否认道,“怎么会。”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手指划过他英挺的眉眼、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
她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笑意愈发浓郁,软声夸道,“你怎样都是好看的,我都喜欢。”
初见时惊艳于皮囊,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已深深折服于他皮囊下的灵魂。
她的眸光是那样的温柔,裴延心头微动。
他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脖颈,垂下眼,语气轻柔又坚定,“我也是。”
****
这一年年末,桃桃的婚事也定了下来。
她嫁的是定北侯府的小侯爷,许闻蝉大哥家的嫡长子。
今年二十二,生的俊朗魁梧,十五岁去北地历练,上过战场杀过敌,真刀真枪拼出一番功绩,年纪轻轻便被封为正三品的镇北将军,可谓是前途无量。
听到桃桃想嫁给他,陶缇还有些惊诧,自家娇滴滴养大的小公主,怎么看上个五大三粗的糙汉。
桃桃一本正经解释道,“长安城里的世家郎君一个个细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成天吟诗作对,做些酸诗文章,我才不喜欢呢。”
陶缇挑眉,点了点头,“噢,懂了,学渣喜欢学渣,物以类聚。”
桃桃自小不爱读书,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点,但样样都不精通。
陶缇和裴延也从不拘着她,只要她过的开心,不学无术就不学无术,反正家里有皇位有矿,养个公主小事一桩。
桃桃听到自家母后毫不留情的评价,小脸一红,羞赧道,“那个莽夫……呃,我是说许励远,他虽是武将出身,可文采方面也不差的。他之前还给女儿写过几首诗……”
陶缇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女儿是真的长大了,留不住了,要离开她了。
桃桃出嫁的那一日,陶缇扑在裴延的怀中哭了好久。
裴延神色凝肃,他觉得今日的风太大了,吹得他眼睛也有些涩。
缓了缓情绪,他轻抚着陶缇的背哄道,“好了好了,阿缇乖,不哭了。”
他温声细语的哄着,年纪越大,耐心随着对她的爱意愈发增多。
陶缇哭痛快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他怀中坐起身来,还一抽一抽的,带着哭腔道,“我不哭了。”
裴延拿来热帕子,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一只手替她仔细擦着脸,眉眼噙着温温柔柔的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成花脸猫,要是让孩子们知道了,背地里可得笑话你。”
陶缇睁着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他,“那你笑话我么。”
裴延抬手揉了揉她的发,装出一副夸张惊讶的样子,“你可是我的天,我哪敢笑话你。”
陶缇一下子被他逗笑了,拳头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贫嘴。”
裴延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嗓音低沉又认真道,“儿女大了,会有他们自己的家,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陶缇低低的嗯了一声。
裴延又道,“如今儿女的婚姻大事都安排好了,咱们为人父母的责任也可以卸下了。接下来,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
陶缇微怔,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很快,她就明白了裴延的意思——
永宁二十年刚到,裴延便宣布退位,让太子登基。
有些经历三朝的官员心里着实纳闷:这几届皇帝怎么回事?一个个才四十岁,正当壮年就撂挑子不干了?
裴延才不管朝臣们的挽留,他当了快二十年的皇帝,早就当够了。
他自问在位二十年来,勤勤恳恳,踏实敬业,在他的治理下,大渊百姓安居乐业,边陲安定,地产丰饶,开创了一个繁荣太平的年代。
他上无愧于祖宗,下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太子,唯一有愧的便是他的娘子。
他说好了要带她游山玩水,走遍大渊江山,也是时候履行承诺了。
……
这个承诺,从永宁二十年一直到了昭明四十三年。
这几十年来,他们果真游遍了大江南北,甚至还乘船出海,去了大渊之外的几个小国家。
陶缇与裴延,也从壮年夫妻,渐渐地成了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直到七十岁,他们的身体再禁不起长途跋涉的劳累,俩人便回了长安,在骊山脚下的行宫定居,开启了美好的养老生活。
骊山风景好,春日山花烂漫,他们会一起去踏青、放风筝。夏日阳光酷热,他们便在山间小竹屋里纳凉避暑,钓钓鱼、吹笛品琴。
秋日枫叶红了,他们可以上山摘桂花、捡栗子、采野果;至于冬日里,他们煮酒品茶,时不时去骊山温泉泡一泡,日子真是悠闲乐哉似神仙。
等他们再老了一些,每天养养花、溜溜鸟、逗猫逗狗逗曾孙。
阿续怕父母在骊山无趣,特地挑了个乖巧可爱的小曾孙女过来,陪着二老。
年轻的时候,陶缇并不理解子孙满堂的快乐,只觉得那么多小孩子围在身旁叽叽喳喳,可不得吵死了。可等她老了,也渐渐体会到“含饴弄孙”的乐趣。
骊山行宫的布设,与多年前的未央宫一模一样,有个种满四时花朵的庭院,院子里有棵郁郁葱葱的大榕树,榕树下设有石桌和石凳。
秋日里,暖阳斜照。
陶缇慵懒的躺在摇椅上,眯起眼睛,能看到半空中浮动的粉尘,轻轻柔柔的飘着。
裴延坐在她身旁看书,曾孙女则在一旁逗着猫咪玩儿。
看着这温馨祥和的一幕,陶缇很满足,她觉得她是世间最幸福的老太太。
就算她年纪大了,耳朵背了,有时听话都听不太清楚,但她的亲亲老夫君都会很耐心的与她解释,让她能明白。
她微微侧过头,抬眼去看身旁的裴延,眸中是满满的爱意。
她的夫君纵然老了,也是很好看的。
一袭青衫,白发白须,手捧书卷,周身的气质文雅又高贵,简直比天上的仙君还要仙。
感受到陶缇注视的目光,裴延放下手中的书册,温和看她,“怎么这般看我?想喝水,还是想吃点心了?”
陶缇朝他笑,不再清澈的眼眸笑成了月牙儿,纵然一把年纪,但裴延依旧把她宠得娇气。
她柔声道,“想喝夫君亲手煮的八宝茶了。”
裴延颔首,起身道,“好,那我去给你煮。”
他又朝小曾孙女招手,慈祥的问道,“太爷爷要煮八宝茶了,囡囡要不要喝?”
小囡囡肉乎乎的脸颊鼓起,黑亮的眼眸盛满光,奶声奶气道,“要喝!”
裴延摸了摸小囡囡的头,“那太爷爷去煮茶,囡囡替我陪着太奶奶,好不好?”
小囡囡乖乖地点了点头,“好,囡囡带着喵喵陪着太奶奶。”
陶缇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还要这般叮嘱着,难道我还会跑了不成?”
“是我爱操心,行吧。”裴延深深看向她,包容笑道,“我这就去给你煮茶,顺便再给你做一道桂花水晶糕。”
他缓步往厨房走去。
没多久,空气中就飘出悠悠的甜香。
陶缇浑身放松的靠在摇椅上,小囡囡搬着张小板凳,抱着猫咪坐在她身旁,脆生生道,“太奶奶,囡囡给你唱童谣,好不好?”
陶缇眯眼笑道,“好呀。”
小囡囡就唱了起来,她的嗓音软软糯糯,小奶音格外萌。
“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有人问我借,要过八月中。扇子扇凉风,时时在手中。谁要来借扇,请问主人公。扇子扇凉风,打马过桥东……”[1]
陶缇听着歌谣,渐渐地闭上眼睛。
秋风柔柔的吹拂着,满院飘着桂花香,树下老人沉睡,稚童在歌唱。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渐渐式微。
小囡囡停下了歌声,看着一旁熟睡的太奶奶,她轻声唤了两句,“太奶奶。”
太奶奶不理她,她凑过去摸了摸太奶奶的手,冰凉凉的。
小囡囡歪着脑袋想了想,轻声道,“太奶奶等等囡囡,囡囡去给你拿被子,盖着被子睡不会着凉。”
她放下怀中猫咪,撒着小脚丫就往内殿跑。
她个子小,拖着一层毛绒绒的毯子,没走几步,反倒被毯子绊倒了脚,摔了个大跟头。
她摔得疼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厨房里,裴延听到这动静,忙不迭走了出来。
看着抱着毯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曾孙女,他蹙眉道,“怎么了?”
小囡囡打着哭嗝,抽抽噎噎道,“太奶奶睡着了,我怕她着凉,给她拿毯子,却不小心摔了一跤。”
裴延微怔,拿过她手中的毛毯,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了,不哭了,我们一起去叫太奶奶起来。”
小囡囡很懂事,擦了下泪,就不哭了。
祖孙俩一起走到大树下,摇椅上的老太□□安静静闭着眼,唇角还噙着淡淡的笑,像是在做一场美梦。
裴延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轻柔,“阿缇,太阳落山了,别睡了,小心着凉。”
回应他的是沉默。
裴延又道,“水晶桂花糕和八宝茶都做好了,起来吃吧。”
依旧是一阵沉默。
小囡囡都急了,上前晃着陶缇的手臂,“太奶奶别睡啦,再睡就是大懒虫了。”
随着她摇晃的动作,睡在摇椅上的人身子朝一旁歪去。
裴延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猛地一缩,背脊僵住。
小囡囡还在喊着太奶奶,裴延却觉得周遭静得离谱,仿佛一切都成了虚空。
好半晌,他缓缓弯下腰,将陶缇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很轻,轻的像是一张纸,他轻而易举就抱了起来。
他已有好几年没这般抱她了。有一次他想试着打横抱她,她连连摆手,说年纪大了,小心闪着腰。
他还记得年轻时,第一次抱她的场景,那是在去往洛阳的路上,天忽然下了雨。
她在马车里睡得迷糊,他怕雨水沾湿了她的绣鞋,便将她抱进了山神庙中。
那个时候,她很害羞,错愕又紧张,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那时,他的心也跳的很快很快,像是要冲破胸腔。
裴延垂下眼,看着怀中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庞,目光闪动,只觉得她还是那样好看,那样的令他喜欢。
“阿缇,外面风大,回屋歇息吧。”
他轻喃着,一步步往寝殿走去。
小囡囡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她看到夕阳之下,太爷爷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身形清瘦,像是一缕孤零零的幽魂,凄冷又落寞。
她静静地跟在太爷爷身后,却没敢进屋,只透过门缝往里看。
她看到太爷爷小心翼翼的将太奶奶放在床榻上,他替她仔细掖好被角,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他平静的坐着,脸上看不出悲喜,就像过往的无数个日子般,温柔且沉默的凝视着她入睡。
小囡囡年纪还小,很多事还不懂,但此刻,她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沉重的悲伤从屋内弥漫开来。
她扭过头,看了看光线昏暗又空荡荡的院落,心里涌起无端的害怕。
两滴眼泪从眼眶滚了出来,她抹着眼泪,往寝殿跑着,“太奶奶不要睡了,醒来陪我和太爷爷,好不好。”
裴延听到孩子的哭声,总算对外界有了些反应。
他扭过头,淡淡的看了那小女娃一眼。
刚想开口说话,下一刻,他只觉得胸口一窒,喉咙迅速涌上一阵腥甜。
鲜血,控制不住的从嘴里吐出。
一口又一口,温热的血在胸口弥漫。
小囡囡哭着拿帕子去给他擦,裴延轻轻笑了下,哑声道,“别哭。我去陪你太奶奶了,她胆子小,一个人上路会害怕的。”
他的阿缇啊。
他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走。
圣慈皇后陶氏于昭明四十三年秋,寿终正寝,享年八十一岁。
同年秋,神尧大圣明景皇帝裴延薨逝,享年八十六岁。
按照明景皇帝留下的遗诏,在他们去世后,合葬于同一棺椁,共葬帝陵。
无论天上还是地下,他们都要一直在一起。
野史记载:明景皇帝与圣慈皇后下葬那日,棺椁突然发出一道奇异的绿光,将整个陵墓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有人目睹帝后的灵魂化作一双比翼鸟,自陵墓而出,飞向天际。
至于真相如何,留待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