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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一笑,“皇上说的有理,有理!”
宋昀微笑着抬手替她整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却在捻到若干银丝时顿了顿。
有不安如毒蛇般地缠了上来,无声无息地将他缚住妗。
***
入夜,于天赐来到福宁殿跬。
宋昀扶着额正独坐于阔大的御案前,看他见礼毕,许久才道:“南安侯还在京城?”
于天赐道:“是。或许怕施相再生事端,或许想送一送济王,或许……想寻机再看一眼柳贵妃?何况这几日贵妃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开,他放心不下,才延宕着不肯离开。”
他察看着宋昀的神情,“南安侯私自回京,如今更滞留京中,认真计较起来,便是将他下狱治罪也是无可厚非。韩母和不少韩家族人都在京城,便是有忠勇军撑腰,料得他也不敢公然与朝廷对抗。”
宋昀摇头,“忠勇军如今还在配合诸路兵马作战,若处置南安侯,恐怕不只军心动摇的问题了……南安侯敢回京,敢质问朕,自然也有把握朕不能拿他怎样。何况……”
他无声地吐了口气,眼底有苦涩和不甘溢出。
于天赐明知柳贵妃和南安侯的纠葛极深,宋昀还需顾忌着贵妃心意,也便不敢多说,只道:“如今最愁人的,还是贵妃的病势。臣这些日子也遣人出京打听,希望能找到精于此道的名医,好接入宫来为贵妃诊治。”
宋昀点头,“只要她放开心胸,暂时应该不妨。南安侯不放心,一直不肯离京是不是?那么,便安排他们见一面吧!”
于天赐失声道:“让他们见面?”
宋昀道:“全了南安侯的心愿,顺便……请他去跟贵妃解释解释聂听岚的事吧!”
于天赐怔了怔,“贵妃有疑心?”
“或许……已经开始疑心朕。”宋昀回想着十一那清寂幽深的眼神,不觉打了个寒噤,“凤卫耳目众多,虽肯听命于朕,但贵妃的吩咐,他们更视作金科玉律。虽再三吩咐过,少拿这些事打扰贵妃,可她若追问,齐小观他们必定知无不言,天晓得到底说了多少琐碎小事,指不定便有几桩让她多心了呢?”
于天赐沉吟道:“可让他们见面……若南安侯改了主意,说出真.相可如何是好?贵妃行.事,一向也有些任性。”
若十一一怒之下跟随韩天遥离去,眼前这位指不定会疯了。他恐怕受不起大楚帝王的雷霆之怒。
宋昀“噢”了一声,“没事,你亲自带高手暗中随从保护着就行。”
“这……”
于天赐不由渗了一脑门的汗。
南安侯,朝颜郡主,若真要来硬的,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何况还是两个人。
宋昀瞅向他,已轻轻一笑,“放心,南安侯对不住贵妃,已无颜提出带她离开。至于贵妃,她已是朕的人,维儿也离不开朕,且身体都不大好,根本经不起长途奔波。何况韩家有家眷,贵妃也有凤卫,哪一个是说走就能走的孤家寡人?你只管去找南安侯,明着跟他讲,朕请他跟贵妃解释聂听岚之事,想来他不会令朕失望。”
于天赐细品宋昀话中之意,分明早有把握,连忙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
据说,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习俗。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尽,便可往生别处。故而断七便意味着逝者连魂魄都已离开阳间,与生者再无交集了。
大约怕宋与泓最后的魂魄离开时不安,十一刻意卧chuang调养了两日,精神果然好了些。这日傍晚齐小观来见时,她已起身坐在书案前,却是自己动手在写着祭文。
齐小观神情不大好,见状更是忍不住叹道:“师姐,这才好些,怎就不知保养?这些事让礼部官员代劳即可。”
十一道:“旁人怎知我与泓的那些事?何况我也有许多话想让他转告给询哥哥听。”
她顿了顿,转而又笑起来,“或许也没必要。隔些日子咱们几个大约又能聚在一处了吧?”
齐小观心中大痛,低声道:“师姐,咱们习武之人,体魄比寻常人强.健许多,只要你放开心胸,哪有治不好的病?何况宁献太子那心性,只会盼着师姐活得长长久久,直到满头白发,子孙绕膝。”
十一笑道:“我已
有维儿了。至于白发,我好像也有了……”
明明在细致调养,可这两三日功夫,她的白发竟如瘟疫般蔓延开来,如今那两鬓竟已斑白一片。
齐小观竟不敢接她的话,匆忙转开话头,说道:“对了,你说红绡那晚情形有些异常,让我查红绡她们的来历,果然有点意思。”
“嗯?”
“红绡和紫纱来自南疆,也的确像于天赐所说,是某处山寨选送的美人。不过山寨并不是寻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为生的一伙强盗聚居之处。红绡、紫纱其实是他们头儿的压寨夫人,都会些拳脚功夫。因他们头儿三年前在打劫过界商旅时被杀,这两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于天赐那条线,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们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
齐小观似有些不安,咳了一声,没有立刻说下去。
十一再无惊诧之色,只问道:“聂听岚失踪那晚,那宅第附近有无异常?”
齐小观道:“这个暂时查不出。他们刻意低调,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来往,谁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红绡的确曾经提前离开,也的确……有人看到她走向聂听岚所住的方位。以红绡和紫纱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帮忙,想把聂听岚弄出去并不难。”
他一时不敢说到底是什么人在帮红绡。若聂听岚的失踪与红绡有关,意味着谁想让聂听岚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么?他已不敢细想下去,只忐忑地看着师姐,许久才道:“或许红绡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说不定。此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十一忽摆了摆手,“不用查了。”
“师姐……”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抬眸,疲惫地向他笑了笑,“查的时候没有惊动皇上的人吧?”
齐小观垂头,“没有。”
“嗯,从此后,你便当从未查过这件事,从来不知道吧……”十一说着,嗓子里塞着棉花般喑哑,“世间事,哪能桩桩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齐小观不敢作声。
若宋昀有参与此事,若十一因此与宋昀决裂,已经全体编入禁卫军的凤卫该何去何从?局面一派大好、即将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当如何?
便是从私心计,师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静养,而宋昀待他们母子的宠爱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他的小珑儿近日也有喜了,他也盼着自己的孩子能生产于安乐祥和的天地间。
一动不如一静。
而师姐到底疑心了多久,才在无声的静寂里将自己煎熬到两鬓斑白?
十一已将她的祭文写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站起身来,吹亮火折子,将祭文点燃。
齐小观一怔,“师姐不准备留到断七那日,去太子湾祭奠济王?”
十一道:“不用了。我自己跟他说便是。刚刚就当是拟了份草稿吧!”
看着火焰将祭文吞噬,她又问向齐小观,“南安侯还未离京?”
齐小观点头,“也未回府,化名寄居于一处寺庙,听闻近日常听庙中高僧讲说佛经。”
十一道:“多好!这日子够清净!”
她神情淡漠,看不出一丝悲欢,只是转身走向chuang榻时身子晃了一下。
齐小观忙扶她时,只闻得她轻叹道:“若非维儿,我的日子也会很清净。”
但宋昀唯恐维儿惊扰她养病,早已带在自己身边。这清宸宫,此刻便清净得很。
***
第二日,十一先乘马车,后改小轿,一路缓缓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后才赶到太子湾。
剧儿扶了十一下轿时,太子湾和当年一样安静,并未因多葬入一人便显得纷扰。
维儿难得出门,一路被晃悠悠地颠着,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静地睡在乳.母怀中。
十一遥遥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宁献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济王墓。
因太后、贵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肃,只比宁献太子规格略低。周围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头亦是蓝天白云,阳光明亮得眩目。
十一看从人摆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汉白玉墓碑前一笔一画慢慢抚过宋与泓的姓名,又抚向那生卒年,低低道:“泓,我来了。我来看你和询哥哥。你看,天真蓝,云朵也漂亮……就和我们那些年淘气打架的时候一样,很漂亮。且和询哥哥温一壶酒,等我伴你们一起……踏雪寻梅。”
剧儿惶恐地看着她,“郡主,现在是夏天,夏天……”
初夏的时节,哪来的雪,哪来的梅?
十一却只笑了笑,“傻丫头,冬天么……总会来的。譬如小时候我们随父皇祭祖,总觉得那些死去的先人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可你看,一转眼,已经那么近!四年前,我和泓祭别询哥哥;如今,我祭送弘;再不了多久,不知会有谁来……”
她顿口没有说下去,将一叠叠的纸钱烧起,低低念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剧儿悄问小糖:“郡主念的什么经?”
小糖茫然,“是佛经吗?我怎么听着……那么想哭?”
剧儿侧耳静听,西子湖的风越水而来,萧萧吹过林木,伴着十一惋叹般的低吟,明明并不出奇,却莫名有种摧肝裂胆般的伤心和绝望,不觉鼻中酸楚,竟滴下泪来。
正伤怀时,忽听一缕琴声破开萧萧风声,穿过深林密林,回荡到她们耳边。
琴音并不高,低而平和,优雅里自有恬淡,若清夜无尘,与知音人携手对视,把酒言欢,一醉入梦。
醉里人生,梦里春秋,已将多少琐碎的欢喜细细拢起,小心付予琴曲,由人缓缓品味。
春.梦虽短,愿以琴声相挽;秋云莫散,愿以妙曲相和。
梦中梦,身外身,处江南碧水,看闲鸥似我,于细雨流光中剖解初心,于杏花天影里吹笛到天明……
一曲终了,万簌俱寂。
剧儿、小糖等侍仆都已听得傻了,兀自立于原地,如痴如醉。
十一将快要熄灭的纸钱堆重新引燃,看纸钱烧得尽了,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飘泊,才侧头看向剧儿,“去瞧瞧宁献太子吧!”
剧儿等这才如梦初醒,却已失声道:“这……这不是宁献太子的那支曲子吗?”
可那支叫作《醉生梦死》的琴曲,会弹的不只宋与询。
宋与询教会了十一,十一则教会了另外一个人。
宫变那一.夜,大火烧了缀琼轩,也烧坏了太古遗音琴。虽被剧儿抢出,韩天遥修复,终究不复原来的音乐色,遂被十一嫌弃,最后被韩天遥砸毁于南屏山。从此后,十一再也不曾弹琴。当年琼华园中的那曲《醉生梦死》遂成绝响。
琴毁难再。如今这曲子,显然不会是太古遗音所奏。
而十一却早已听出,这正是松风清韵所奏。
***
因修济王陵时也修整过附近的皇亲陵墓,宁献太子的陵墓看来一切依旧,甚至又让十一阵阵地绞痛,宋与询刚刚入土那些日子,那种凌迟般的绞痛。
入目的除了宋与询的陵墓,还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黑衣如墨,黑发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着松风清韵琴。
听得身后缓缓而行的脚步,他并未动弹,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紧了。
十一也仿佛不曾看到他,顾自从他身畔飘过,高瘦颀长的身段裹着素白的宽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庞。
韩天遥黑眸寂静,不见悲喜,只静静地看着她。
人非风月长依旧,破镜尘筝,一梦经年瘦。
这一二年,他似已经历无限沧桑,怎么也寻不出往年隐居花浓别院的平静,更找不出当日十一相伴韩府时的愉悦。
而十一呢?
弃情绝爱,独入深宫,以妻妾的名义伴在不爱的男子身侧,孕育着那段情爱最后的纪念,还得面对情.人的憎恨,娇儿的重病……
是为生父和师父的遗愿,也是为江山的稳固、百姓的福祉,却又几分在想自己?
无情也好,痴傻也罢,他所心仪的十一,从来都是那个有着自己信念的
十一,从未改变。就如,他也从来只是那个进可提剑杀敌,退甘平淡自守的韩天遥。
世事阴差阳错,他终于在自己和旁人的争夺算计中失去了她,或者说,自以为彻底失去了她,宁愿以恨来彼此铭记。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十一仿佛没有听到,同样在宁献太子坟前摆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静静地坐着,竟一句话也不曾说。
也许,她其实在说。她在将她所有的委屈,在静默间一一说给她的询哥哥听。她的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个,哪怕被她放弃抛弃,也不曾想过伤她,更不曾想过用恨来还击她,更遑论如他这般,给尽她羞辱和难堪,令她忧虑生疾,直至产下不健康的孩儿。
仿佛有所感应,维儿忽“呀呀”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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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