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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儿,你……还在担心济王?”
十一摇头,“开始担心,现在……不担心了。”
她抬头看向那蓝得澄澈的天空,“我第一次见到济王,见到宁献太子时,便是这样的天空。那年,我八岁。那一天,我正生着病,却把济王打得头破血流。”
十一笑起来,眸底渐闪过少时的清莹明亮,如一双绝世无瑕的明珠醣。
她慢悠悠地说着那些她以为快要忘怀的往事,却发现吹出经年的灰尘,那些年少的生命依然鲜活如昨。
谁也说不清,八.九岁的宋与泓和小小的朝颜郡主,为沉闷的皇宫带来了多少的生机。
只是十一回忆起来,那时候几乎每日天都那么蓝,他们都那么欢腾,——欢腾地嬉笑,或欢腾地打架。
连大他们好几岁的宋与询,出了名的少年老成、行.事稳重,都跟着他们胡闹了多少事。
老太妃供桌上的祭品被宋与泓偷去给小朝颜吃掉,宋与询弄只黑猫过去,唬弄太妃祭品不适合,才被有灵性的黑猫衔走;
宋与泓把外国进贡来的异花摘了,趁小朝颜睡觉插了她满头,被一状告到云皇后那里,宋与询现编了一段“古书”,说这花正该趁这时候采,制出的胭脂格外芳香,于是宋与泓又偷些许多那花出去,却给小朝颜制胭脂;
宋与询是太子,功课最重,哪天听说宋与询挑灯夜读到很晚,第二日宋与泓、小朝颜便轮着装病,要询哥哥相伴,正好可以一起斗蟋蟀、抓蛐蛐。
小朝颜和宋与泓年龄相若,只要回京,冬日踏雪寻梅,春日踏青赏花,总在一处。都是顽劣不堪却不甚记仇的性子,今天打架、明天和好,吵得不亦乐乎,宋与询每每笑着看他们嬉闹,眼底一片爱惜欣悦。只要不打得头破血流,他再不会出言劝阻。他们欢乐,而年长的他欢乐着他们的欢乐。
那样潋滟通透的岁月,芬芳得连梦里都似有花开的清香。
纯净如水的少年时光,总是云白天青,像大.片蓝地的琉璃上盛开着雪色的白芍,和少年们的笑声一般,让人心驰神荡。
十一缓缓地说着悠远欢乐的年少时光,耳边的清脆笑语似久久地回响着。此时此刻映入眼底的青山碧水、蓝天白云,也与青春年少时并无二致。
虽然身子沉重,面色苍白,但她此刻笑意璀璨,如久居阴影里的蕙兰,蓦地像被往事照亮,明媚旖旎得眩人眼目。
她道:“询哥哥虽然去了,那些人、那些事也远了。可到底泓还在。这么多年过去,询哥哥早已化作尘土,坟上的松柏都已长得老高,我也变得快认不出我自己。独泓还是原来那模样,不让人省心,却也让人暖心。有时候跟他在一处,仿佛年少的时候又回来了一般。”
而她自从宋与询死后,几乎行尸走肉般活着。
长久的醉生梦死后,终于试着接纳另一个男子时,却被一个接一个的变故击得支离破碎。
名义上的贵妃高位,于世间绝大多数女子是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于她却绝非所愿,视如鸿毛之轻。
辗转流离那许久,她所能想到的欢乐,竟还在那些越来越久远的回忆中。
宋昀瞧着她那陷入往事后如明月般皎洁的微笑面庞,忽然又有了七年前在渡口遥望那个绝色少女的感觉。
一个天,一个地,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拉近他们的距离,都无法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明明,他已是大楚君主,站在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受得起所有人的仰望;明明,她已坐在他身边,成了他的后妃之一。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捏紧。
十一觉出痛楚,诧异地看着他。
宋昀道:“没什么。我只想握紧你,柳儿。”
十一浅笑,“是我走神了……阿昀,我喜欢这样晴朗的天。从前那些时光里,好像一直是这样的天。”
可那些时光又怎会都是这样的天?
只是那时候,她的心永远这么晴朗着吧?
宋昀默默凝视她片刻,问向车外的陈旷,“到湖州城了?”
陈旷道:“已经快到城门了,看着一切都还平静,不知是不是因为南安侯带忠勇军驻扎在这附近的原因。”
宋昀问
:“忠勇军那边可有动静?”
陈旷道:“没有,似乎一直没什么动作。或许,也在察看湖州城内的状况?”
十一握在宋昀手中的指尖紧了紧,另一只手却扶上自己的腹部。
宋昀恍若未觉,轻笑道:“若湖州城没什么事,他该拔营去对付靺鞨人了吧?”
十一淡淡道:“嗯,那才是他韩家人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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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到济王府时,济王府同样很安静,安静得如一池死水。
夕阳西下,仅留一抹残红,将原来让人心神舒畅的碧蓝天空染作了发暗的醺红。
十一慢慢下了车,站在那里看暮色里的济王府。
门扇半掩着,不见守卫,也不见阍者。朱门金钉在昏黄的光线里煜煜生光,举目便能瞧见里面楼阁林立,层轩延袤。高高的府墙内,玉兰树花期已过,花朵已经凋零大半,树梢残留的花朵染上了颓废的腐黄色,犹有淡淡的花香越墙传出。
一切建筑陈设,本是云太后令人特地安排布置的,虽不在京城中,却比京城的济王府更要阔大宏伟,完全配得起他亲王的身份。
若走出这府第,近山临水,风光秀雅,宜赏宜居,他本该很容易在此寻得他的快乐。
可十一看着这渐渐沉入黑暗的富丽府第,忽然感觉这里很像一个巨大的陵寝,将那个含.着冤屈却作声不得的英气男子困住,囚住,然后在美酒的浇灌下渐渐死去。
她忽然间惊恐起来,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府内奔去。
“泓!泓!”
宋与泓应该一直在等她履行承诺。等大楚安定,她便可以前来湖州与他一聚。
纵不能真的长相厮守,但马放南山,得空纵.情山水,品酒赏花,也可算是人生乐事。
他自然还在府里等她。
也许她不该想着等一切安定。
便是如今风雨迭起,她也完全可以先到湖州走一趟,至少看看他平时住的屋子,看的书,喝的酒,并耽搁不了多久。
她屈指计算着自己为数不多的无忧时光时,其实也该想到,宋与泓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心没肺。
最敬重的兄长死去,最心爱的女子失踪,他却成了皇子,看似风光无限,前程无量。可娶了不喜欢的尹如薇,夷灭花浓别院,一反常态的背后到底掩藏了怎样的无限伤心,便只有天知道了。
那样张扬跋扈的性情,被人用画影剑逼着让出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并不得不向突然冒出来的皇弟俯首称臣时,该是怎样的凌践和侮辱。其后的幽禁深宫和放逐出京,他又该是怎样的愤怒和不甘,十一想不出,也从来不敢细想。
她不曾从痛苦的泥沼中爬出,他又何曾得过一日开怀?
就连借酒销愁,都得在她跟前强作淡然,最后还得受她警告,不许他染指本该属于他的江山,“不然我第一个取你项上人头!”
她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寡义之人,偏还自以为大公无私……
又或者,只因二人太过亲密,她才认为让他牺牲理所当然,就像她牺牲自己那样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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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过去,一个人都没有,连下人和杂役都看不到半个。但分明有哪里的sao.动正如水纹般一***扩散开来,令她越来越不安。
踉跄冲入府中,冲向正堂方向时,她蓦地看到了人影。
无数盏点亮的灯笼下,聚集了很多的人。
尹如薇,路过,段清扬,涂风,蔡扬……
有熟悉的,不熟悉的,有宋与泓的亲友部属,也有低贱的粗使仆役。
见有人来,不少人先后抬头向她看去,却都没有说话。
涂风跟她最熟,此刻也不过嘴动了动,然后低头看向另一个方向,眼中已滚落泪水。
那个方向,有人轻轻叹道:“如薇,这一回,我恐怕会醉得很久,别费神唤醒我。”
尹如薇跪在地上,抱着那男子,竟连看都不曾看十一
一眼,只哑着嗓子道:“嗯,你睡,我再不会唤醒你。是我不好,不该总是拦你喝酒,不该总是逼你清醒。这么醉着……其实很好。与泓,若是醉得难受,便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不会难受了……”
她的泪水一串串挂下,淋湿.了怀中男子的面庞。
男子年轻英气的俊秀面庞已经转作蒙着死灰的青白色,一双黑眼睛大大地睁着,毫无光彩地瞪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苍白的手指伸出,颤抖地去擦尹如薇脸上的泪。
尹如薇将脸庞凑过去让他擦拭着,失声痛哭道:“与泓,与泓,对不起……”
宋与泓低叹道:“没什么,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已经看到先帝了,我还看到了与询哥哥,还有……朝颜也来了!”
十一恍如飘浮在梦中,一步软似一步踏上前,声音已完全变了音调,“泓,泓,我来了……是我,朝颜来了!”
宋与泓身躯微微一震,偏过头仔细地听着,仿佛在分辨着是幻是真。
十一也不晓得,眼前的情形究竟是幻是真。
明明两天前才见过他,才见到他英武颀健的模样,为何一转眼,他已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泓,泓……”她忽然间再忍耐不住,跪到他跟前,声音尖厉得出奇,“出了什么事?”
路过、涂风红着眼待要上前说话,宋与泓忽然挣了挣,却从尹如薇的怀中挣开,伸向十一的方向。
“朝……朝颜……”
他几乎是焦灼地向她伸着手,只是双眼全无焦点,竟已完全失去了视觉。
十一揽住他哆嗦着的身子,握住他的手,嘶哑地高声应道:“我在,我在……泓!”
宋与泓手也抖得厉害,却在与她五指交握时奇异地稳定下来。
两人的手都冰冷得出奇,但掌心相触时却有意外的暖意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宋与泓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什么都看到了。
他甚至微弱地笑了笑,轻声道:“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们了。朝颜,与询哥哥烫了一壶好酒,正等着我们一起踏雪赏梅。”
周围起了风,微微地冷凉,却卷起浅粉的落花碎瓣,纷纷扬扬扑到他们怀中。
“是,可以一起……踏雪寻梅。”
十一努力揽紧他,仿佛揽得紧了,便能拽住那年轻活跃的生命。
宋与泓便呛咳着笑出声来,“嗯,在一起真好。天真蓝,真蓝……”
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呛出,宋与泓却恍若未觉。他伸出手来,指向天空,眼底仿佛有流星般异样的光彩闪动。
十一抬头,却只见暮色凄紧,黑夜已如锅盖般沉沉地落了下来。
这天空,是漆黑的。
可宋与泓却呛着血,欢喜笑道:“看!天……真蓝……”
他抬起的手臂重重地垂落下来。
十一整个人都僵住了。
宋与泓唇角尚有笑意,却已永远凝固。他的眼睛依然向上看着,不知在看向天空,还是看向十一。
也许,最后一刻已经失明的他,真的看到了。
蓝天白云下,花香馥郁里,年少的他们纵肆欢乐,无拘无束,哪怕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依然视彼此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亲人。
那时,他们都以为,那会是永远。
原来,永远已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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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说后天见吧,我会努力多更些,五千字或六千字什么的。嗯,我的心很大,手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