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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冉闻声回头,不觉一惊,但见浓烟阵阵从小院中腾起,接着火光冲天,瞬间映亮了一方天空,喧嚣声越来越大,隐隐传来呼喊声。
“走水了!快!救火啊!”
“姑娘,咱们快走吧。”
罄冉身旁的一名男子微微靠近她,低声道。
罄冉回头,对他轻轻点头,重新迈步向门口走,心中却是多了份暖意,只因她知蔺琦墨刻意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好让她能顺利逃脱。
不过这使馆反正也是战国的,想来他烧的该是蛮开心吧……
罄冉随着几个麟国侍卫出了院落,外面已一片喧闹。使馆的战国侍卫、宫侍们正提着水桶,拿着扑火物事向这边冲,罄冉本还担心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眼见四下混乱,看来所虑多余了。
她心神刚松,却扑捉到一抹雪色,目光为之一凝,正见凤瑛衣衫飘然从另一处院落缓步而出。
月光皎洁一方,恰似落在那一抹雪白之上,映得他衣炔摆动间似有光华从中流泻,腰间丝绦缀着的碧玉琅环在一抹雪色中随着他的脚步彼起彼落。
朗月之下,他身形挺拔修长,容颜清俊,目若繁星,迈步间从容优雅,一袭白衫在蔺琦墨穿来是潇洒不羁,在他穿来却是高华闲雅。
他大步向这边走来,正和罄冉迎面撞上,目光微转,瞬间便锁定了罄冉,见只是个面容寻常的士兵,不免微微诧异,正欲再看,那士兵却似乎被他盯得慌了神,身体一缩,低下了头。
凤瑛脚步微顿,而便在这瞬间,那一队士兵已从身旁走过。
罄冉一行人出了使馆,早有蔺琦墨安排的人送上了马匹,他们打马便向外城奔。罄冉一路留神,确定并无跟随之人,这才松了心神。
月上中天,禁卫军副统领程英府邸。
院子里下人已歇息,只有几盏风灯在夜色中晃晃悠悠发出微光。程英负手站在院中,聆听着不远街上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远去,蹙起了眉。
皇帝寿宴遇刺,为了追捕刺客,如今京城一到亥时便全城宵禁。巡逻兵勇一队接着一队,严密盘查所有可疑之人。
程英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眼见天幕深沉,他叹息一声,拧眉向房中走。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双眸一亮,正欲跨步,眼前一晃,从屋顶跳下一个黑影。
“大哥哥。”
程英面上瞬间染起了笑意,上下打量着来人,只见她微带笑意,盈盈站在眼前,目光清亮如两泉湖水。
程英忙侧身让门,眼眸四射,聆听着四周的动静,见毫无异样,这才回身将房门关上。
“冉冉,你这一天一夜躲在什么地方?现在京城盘查的这么严,你怎么不早些到我这里来?”
“让大哥哥担心了,我这一日都在使臣馆,倒也安全。怕狄飒已经怀疑到大哥哥,所以干脆就呆在那里了。”罄冉淡笑说着,在小桌前坐下,倒了两杯水示意程英坐下。
眼见他满面担忧,罄冉心中感激,便又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程英叹息一声,大哥哥早不让你去行刺战英帝,你怎么偏不听呢,非要做这般危险的事,你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大帅。你去也就罢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好歹我也是个禁卫军副统领,帮你将后路铺好还是能做到的……”
罄冉笑着打断他的话,“大哥哥,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你不为嫂嫂想想,也要多多顾念狗剩啊。当年爹爹的旧部多受牵连,你如今能当上禁军副统领已是不易,罄冉怎好……”
罄冉的话尚未说完,却听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程英一惊,和罄冉对望一眼,站了起来。
罄冉闪身没入暗处,院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老爷,砮王殿下来了,已进了府门。”
罄冉一惊,从暗处闪身而出,正对上程英沉重的面容。
“看来狄飒是心生怀疑了。”罄冉说着便要往屋外冲。
程英心知她是怕连累自己一家,忙伸手拉住她,急急道:“快躲起来,真要搜到你,大不了这官不做了,冉冉休要陷我于不义。”
罄冉见他眸中全是坚持,心知现在出去未必来得及,情况不明,也确实不易鲁莽,点点头收住了脚步。
程英这才松了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茶盏,见罄冉领会,他才不慌不忙地推门而出。
程英刚迈出月门便见狄飒迎面而来,一袭玄色紧身劲装,黑色大麾自宽大的肩头倾泻而下,随着步伐麾角张扬而起,更显得身形挺拔修长,整个人宛若一柄悬而未发的剑。
程英一惊,不想狄飒的速度竟这般快,眼见他孤身一人,心下稍安,快步迎上,跪地施礼。
“微臣迎接来迟,王爷恕罪。”
狄飒右手微抬,淡声道:“程大人请起,本王巡防至此,来讨杯清茶,搅扰程大人了,大人不会见怪吧?”
程英心中摸不定他为何而来,忙起身笑道:“王爷折杀下官了,王爷能入府,实乃下官福分。还请王爷移步正堂,容下官奉上……”
狄飒却淡淡一笑打断程英的话,目光落在他身后月门的匾额上,“书庐?这可是程大人的书院?”
程英双手微握,笑着应道:“正是下官书院。”
狄飒颔首,挑眉道:“不必麻烦了,本王便在程大人书房饮上一杯清茶便可。”
他说着便举步向院中走,程英无奈挥手示意下人奉茶,快步跟上。
两人进了房,狄飒眼见房中装饰简单,却处处透着清雅,三大排书架整整齐齐排列在房,其上纤尘不染,不免兀自挑眉,“倒不想程大人不光武功卓绝,还是个文武双绝的奇才。”
他目光四射,随即落在东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石梅图》微微凝滞。
程英目光在光影暗淡的书架后稍做停留,他心中很清楚,这屋中能够躲人的也就是那书架后面的一个小夹缝。
眼见狄飒并未留意那处,他松了一口气,抬步上前笑道:“蔺啸的《石梅图》。这是下官无意间觅得的,是张赝品,不过能临的这般真倒也少有,下官心中喜欢就挂在这处了,王爷见笑。”
狄飒却轻牵唇角,“程大人这幅《石梅图》可不是赝品,再真不过了。”
程英一愣,盯向墙上的画,“怎么可能?这画下官仅用了一百纹银,怎么会是真迹?”
感受到狄飒斜睨而来的目光,他微微一惊,这才想到和自己说话的人乃是堂堂王爷,忙将心思从画中拉回,微微躬身,“下官失礼,王爷既说是真迹,那定是无疑了。”
狄飒却也不在意,指向那画,“你看,这梅花用圈花法,先以硬毫勾线,复用淡墨勾其轮廓,运笔简洁有力。寿山石,用浓淡水墨晕染而成,刚劲中不失端凝,与梅之风骨相呼应。这梅花的枝干乃是勾皴法,为表现老干边缘的涩质感,用了侧锋逆行运笔,格调高古,独树一帜,可谓空前,这些皆是蔺啸的惯用手法。这画仅绘一枝梅,单有四朵梅花在梅枝上孤立绽放,揭示了画者孤独落寞的心态,该是其后期所作。”
程英大喜,双手相搓,满目亮光,大步走至画前细细观察,连连称是,意态癫狂。
狄飒见他这般却微微诧异,倒不想程英一介武夫,竟也是喜画之人,心中更加对其另眼相看。
罄冉躲在书架后,隐没在暗处,狄飒自看不到她。可她却是将屋中情景全部收入眼中,眼见程英满心欢喜,心思全在一幅画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心知大哥哥对蔺啸的仰慕,奈何其画作极少,虽其辞世不过二十年,可其画作却多在战乱中遗失,留世很少。赝品大哥哥都珍之又珍,如今知道是真迹,自是一时情难自抑。
不过这样也好,她还心忧大哥哥紧张,让狄飒察觉出端倪呢。她心知狄飒武艺惊人,不敢多加打量,垂了双眸,只静静听着屋中响动,心中的紧张却少了许多。
“呀,王爷请坐,下官失仪。”程英回头见狄飒站在原地,赶忙让座,目光在书架后一闪,暗骂自己大意。
狄飒颔首,举步走向小桌,眼见上面还有一盏清茶,徐徐冒着热气,他拂袍在程英拉好的凳子上坐下,示意程英落座,“程大人入夜还有独自品茶的习惯?”
程英忙将那一杯清茶推开,“丑时臣还需去和高大人换班,怕犯困,喝茶提提神。”
此时两个婢女才匆匆自主屋被调来,忙着上前奉茶,待她们退下,狄飒呷了一口茶赞赏的看向程英,“这几日为刺客的事程大人也辛苦了。”
“不敢不敢。”
程英连声称着,望着狄飒悲喜不辨的面容,心中更猜疑不定,万想不明白这冷面王爷今日所来为何。
他正兀自惊异,却见狄飒将茶盏放下,清冷的目光移了过来,程英一惊,忙收敛心神。
“程将军与本王素无交往,可知本王为何会在父皇面前举荐将军做禁卫军副统领?”
狄飒的面容在烛光下略显清隽,却是少有的温和,程英心头一跳,目露惑然。
自从云艺去世,在朝堂上和云艺相好的朝臣被打压的极为严重,在军中如他程英这样的云艺旧部,更是杀的杀,贬的贬。
程英也不例外,曾被贬为祥驎坊校尉,说的好听了是个从七品的官,说的难听不过就是个喂马的。可在禁卫军出缺时,狄飒却举荐了他,当时他还心中惊惑重重。
本以为他举荐、提拔自己,总会有所图谋,却不想这些年来,论起两人第一次私下说话便是今晚这次。如今听狄飒问起,他不免紧张了几分。
“下官不知。”
狄飒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副《石梅图》上,“蔺啸乃武将,被喻为梅花屋主,画梅一绝,也算是一代奇才,想来定是颇爱梅才能画出梅之风骨。不过,程大人敬仰蔺啸想来不是单为其画吧?”
程英一愣,见狄飒目光虽清冷,却不锐利,便回道:“下官所敬乃是蔺啸其人,敬其对沥王的衷心。人人都道蔺啸乃愚忠,可下官却并不这么以为。”
狄飒微微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蔺啸此人并不是涂有武艺的粗人,他志向远大,自幼刻苦读书,尤喜兵法。他生逢乱世,时局不靖,烽火连延,他总想廓清天下,这从他很多诗作中不难看到。他难道便不知左周气数已尽?难道便不知沥王绝非明君?他知道!可他早年落魄时受过沥王的恩典,沥王虽昏聩,可对其却信任有佳,委以重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蔺啸心知他一人就是天纵奇才,也难力挽狂澜,可他还是对沥王尽忠到了最后,直至雁城被灭沥王自缢。下官敬之,乃其忠义。”
狄飒点头,“程大人乃性情中人,当年云将军视程大人为亲子,大人对云将军怕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
程英一惊,却见狄飒面色淡淡,竟似只是随意而言,程英额头却还是浮出了细汗。
隐在暗处的罄冉心跳也漏了一拍,她本以为狄飒只会怀疑是大哥哥放走了她,却不想他竟连她的身份也猜到了。
那么他今日来到底为何?若是恶意,却偏偏独自前来,姿态也不像。若不是恶意,现在又提到爹爹……
“程大人不必紧张,本王也只是随口说说。程大人对云将军的情意本王心中清楚,程大人可以敬仰蔺啸忠义,难不成却不允本王赏识你对云将军这份情意?”
狄飒微微一顿,复又道:“云将军忠心耿耿,当年是本王少不更事……”
他面容闪过隐痛,随即摇头又道:“此事不提也罢,大人对朝廷的衷心本王信得过,这便是本王当初举荐你的缘由。本王自己也想为当年的事弥补一二,倘若当年本王不是年少,许多事看的不够明白,定会劝阻父皇,如今想来……”
程英定定望向狄飒,开始只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用意拉拢自己,可眼见他清冷的眸中闪动着清晰可辨的懊悔,程英心生感叹,竟是默默不能言语,眼眶也是一红。
罄冉双手紧握,心中情绪万千,万不想竟会听到这番类似忏悔的话。她紧咬牙关,忍住不让自己有鲁莽的举动。心头却有一个力量在嘶喊着,为父亲鸣不平。
错了?他竟这般轻飘飘的说错了!将一切都纠结为少不更事!多么可笑,她根本不屑他的忏悔,爹爹也不屑!
“本王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求证。”
罄冉胸臆起伏间,却听狄飒再次开口,她忙深吸一口气,安抚着心绪。
“那刺客可是云艺遗孤云罄冉?”狄飒问出,见程英默声不言,轻声一叹又道。
“方才本王说的话对父皇已是大不敬,但却句句都是本王心底的话。程大人若是不信本王也罢,本王就此告辞。”
程英见他竟果真起身迈步,忙站了起来,犹豫了两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
罄冉听狄飒脚步声远去,便再无法压抑心中情绪,凝眸盯向了他的背影。她面前不断浮现十一年前那夜的惨况,不觉间盯着狄飒背影的目光越发锐利起来。
突然狄飒顿住脚步,猛地回头,目光清冷,穿过重重书架落在了罄冉所在之处,罄冉一惊忙强压下种种情绪收回目光。
狄飒却依旧盯着那处,目光微闪。
程英一惊,忙上前一步,“下官送王爷。”
狄飒这才回头,望向小桌,面前浮现方才进屋时桌上的那一杯清茶,目有所思。
接着他竟猛然回身,面向书架的方向向前走了数步。程英登时一个惊慌,紧跟而上,手握成拳。罄冉亦身体微动,做好了应变准备。
狄飒却余光瞥了眼程英,接着停步在了书架一步之前,目光望向罄冉的方向,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是片刻,他突然扬声道:“云将军衷心耿耿,为我战国立下汗马功劳,是我狄氏有愧其忠义,狄飒深表歉意。”
狄飒言罢竟俯身行了个礼,随即转身望向程英,“天色不早了,本王不打扰程大人,谢谢大人的清茶,本王告辞,大人不必相送。”
程英见他大步向屋外走去,望着他刚直的背影竟呆立当场。心中却隐隐叹服,这七皇子向来以狠辣著称,却不想也是性情中人,身处高位,还能坦诚认错,也不失男子磊落。
他听到身后传来响动,猛然一惊,罄冉已跨步而出,面容情绪难辨,越发显得清丽冷傲。
“你怎么就出来了!”程英一惊,忙大步去关门。
“不必了,大哥哥,他知道我躲在后面。”
程英一愣,脚步一顿,想到方才狄飒的动作,和那几句面向书架说的话,果真是已经察觉。
程英微微蹙眉,“他是怎么发现的?”
罄冉轻挑唇角,“狄飒武功不差,方才我虽情绪失控可让他肯定我在房中的却是那桌上的杯子。”
程英不解,望向小桌,却听罄冉道:“大哥哥是个左撇子,方才我收拾桌上茶杯和椅子却忘了这事,他进来看了那杯子和凳子的摆放位置心中可能就已经有疑,后来我情绪失控,他便怀疑我藏身在书架之后,两者加一起便肯定了。”
程英想起方才狄飒目光在小桌前停顿,想想果真如罄冉所说,不免感叹,“砮王心思严谨,纤毫必查,果真少年英才。”
罄冉冷哼一声,见程英目有疼惜,微微一笑,“大哥哥,我不易在此久留,刚才狄飒虽放过了我,保不准他会后悔。我走后,大哥哥也要对他多加提防才是。”
程英一惊,“你去哪里?现在全城都是搜捕的官兵,你能躲到什么地方?他既心知是我放了你,又在刚刚没有为难我们,便定不会再来。砮王虽狠辣,却也并非反复无常之人。再说,我看他那样子,倒不像作假。冉冉还是留在我这里吧,等风声过了,你想做什么大哥哥都不留你,只现在不能让你走。”
罄冉面有动容,十一年前战国皇宫中狄飒在凤月门外长跪的铿直背影闪过心头,可她却还是摇头冷声道:“不,我信不过他。谁知道他那番话是不是别有图谋,我云罄冉也不稀罕他什么忏悔和道歉。爹爹的死他万死不能抵过!大哥哥放心,我定保护好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我先前放在这里的易容物事可还在?”
程英还欲再劝,可心中对狄飒也不甚放心,蹙眉思虑片刻才道:“不在我这处也好,你留在这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在寝房,你等我取来。”
罄冉点头,程英快步而去,没一会便提着个黑包袱回来。
罄冉将包袱捆好,负在背上,看向程英,“大哥哥,我走了。今日一别,还不知何时方能再见,你多保重。”
程英心生歉疚,只觉自己能做的终是太少,跨前一步拉过罄冉的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仇我终是要报的。”
程英眼眸一热,“大帅要是还在,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