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陈超的心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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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府并未乘蒙山军主力远征在外动用官兵征剿根据地,自治委员会成绩斐然。但仍有两件心烦事困扰着陈超。

    第一件是好友萧观鱼引发的。蒙山军主力出征不久,萧观鱼便听到一个消息,跑来告诉了陈超。说郑经已客死他乡,但郑经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并且次第得到了官府的重用,尤其是次子郑笃,已是曹锟曹仲珊大人言听计从的幕僚。当初官军三路进剿郑家庄,郑二公子曾跟随冯国璋大人及曹锟大人的大军回到郑家庄,不过未曾见到他留在郑家庄的家人(他们都跟随蒙山军撤走了),郑二公子曾放话说,谁占了他家的地,谁分了他家的浮财,都他娘的乖乖地给他吐出来!不然要他的好看!别跟着蒙山军那帮土匪蹦跶,和官府作对?南方的太平军厉害吧?还不是被朝廷剿灭的干干净净?那个姓龙的,迟早是被官府凌迟的主,乡里乡亲的,做事别太绝了!你们留下余地,他也会看在乡亲的份上让一步,否则﹍﹍郑笃的狂言随着官军的大败退回兖州已成为笑柄,但这些话还是给郑家庄那些个胆小的村民心里留下了阴影。而在蒙山军主力出征后,萧观鱼再次得到郑笃将率军回乡的消息,这次比较真实,是白魏一个子弟在兖州府当差的人说的,现在蒙山军被官府招安了,郑笃可以横着回来了。就蒙山军留下的那点人马,如何能挡得住官军?而且龙司令也走了,这才是最关键的。郑笃回来,一定会清算去年的事情。

    萧观鱼进而提出一个要求,他想提高地租的标准!蒙山军当初太狠了,不仅逼着他捐助出好几万银子的金银和粮食,还将地租的标准打压了近一半!那些土地,那些地租,是萧家数辈辛苦艹持的结果,龙司令那样做实在忒不地道了!白魏的老佃户们已经主动找他,同意在今年多交三成租子的秋粮。

    萧观鱼跟陈超说起此事的意思,是探一探陈超的口气。毕竟陈超跟蒙山军的关系深的多,尤其是有个准备与蒙山军联姻的侄女。

    陈超很生气,严厉地斥责了萧观鱼,警告老朋友千万别干糊涂事。然后又亲赴白魏,与萧观鱼彻夜长谈,劝萧观鱼认清局势。陈超说,龙谦在根据地展布的一系列措施,核心便是缓解地主士绅们与雇农的紧张关系。你现在身为自治委员会的头脑,带头推翻龙谦的政策,等于扇了龙谦的脸!蒙山军能答应吗?宋晋国能答应吗?如果龙谦回来,他怎么看你?陈超知道萧观鱼受了郑家的影响,而郑家现在又与蒙山军留守司令攀了亲,“观鱼兄,千万别干糊涂事。郑家不会成事,你还是踏实跟着龙司令走吧。三心二意的没有好结果。”

    陈超的话萧观鱼没有听进去。前些曰子,萧观鱼正式宣布他的地租提高三成。第二天,封国柱便到了白魏,将萧观鱼抓了起来,枷在寨门前示众。随即召集自治委员会开会,宣布撤销萧观鱼副主任之职,并处2000斤麦子的罚款。

    会上周毅的态度比较暧昧,但蒙山军其他将领及程大牛等出身贫苦的首领们情绪激动,程大牛甚至要求蒙山军枪毙萧观鱼,被周毅喝止。周毅问及陈超的态度,陈超说,龙司令定下的规矩不能变,要变,也要等龙司令回来。此事不仅是多收三成地租那么简单,关系到蒙山军数千将士的军心稳定,马虎不得。

    封国柱称赞陈超看得明白,照说萧观鱼的罪过,不仅是盘剥乡亲,根本就是扰乱军心!消息传到在京畿作战的主力还了得?建议全部没收萧观鱼的财产,将其赶到石峁煤窑去做苦力。主持会议的周毅不同意对萧观鱼做进一步的惩罚,认为萧观鱼与蒙山军的合作还是有功的。处罚到此为止,但任何人不得提高地租,这条不能变。

    于是对萧观鱼的处罚仅限于此。事后,陈超听说封国柱与周毅就此事发生了争吵,宋晋国和邓清华在中间和了稀泥。

    秋收开始后,封国柱带兵到陈家崖帮助村民收玉米,对陈超说,司令精明过人,怎么能留下周毅主持大局?周毅娶了郑经的女儿,心就变了,变得向着地主了。。

    陈超心情压抑,但还是开玩笑说,“封营长,俺老陈也是地主啊。”

    “你和他们不同。”封国柱瓮声道。

    “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俺是苦出身,对司令帮助佃户的做法一万个赞同。一亩地打上二百斤了不得了,一半,甚至七成收成都交给东家,合理吗?周毅也是苦出身,但娶了老婆,就变心了。司令几次跟俺说社会上是存在阶级和阶层的,俺原先不懂,现在懂了。蒙山军要站住脚,就得站在穷哥儿们一边。这条规矩是司令定下的,谁也不能违反。包括他周毅。”

    阶级和阶层的观点,龙谦是跟陈超聊过的。但龙谦承认,乡村存在大批的开明士绅,他们的财产,主要是土地,都是勤劳节俭所得。而乡村中很多赤贫户,多有恶习,好逸恶劳,抽大烟,赌博败家的,不在少数。所以龙谦反对简单地没收地主的田土,采取了一条温和的政策。陈超记得他与龙谦讨论过历朝历代那些揭竿而起的造反者,特别是李闯的败亡教训,嘲笑李闯所谓开门不纳粮的口号简直是自欺欺人。关键在于建设,不在于掠夺。将自己的前途定位于抢夺现有财富是不行的,必须着力于创造财富,才能实现更大范围的公平。

    现在,矛盾真的出现了﹍﹍萧观鱼心里不服气,大病了一场,陈超去探视他的时候,萧观鱼很伤心,责怪陈超没有为他说话,丢了威权曰重的自治委员会的职务,他在村里就要受人欺负了。本来你可以为我说话的,你开口,谁不给你面子?

    或许可以。但陈超真的没有替萧观鱼多说。他一直认为,龙谦在根据地的地租政策是对的,为十里八乡带来了丰收和欢笑。都是乡亲,就忍心看乡亲们挨饿受冻?

    陈超承认,蒙山军对萧观鱼的惩罚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地主们,但他们心里不服气,盼着官军回来,盼着郑二公子回来。蒙山军来到此地,不仅仅是杀了一个郑经,关键是将人心搞乱了。

    除掉这件事,家里的事也让陈超烦心。家里的事当然是陈淑,今年陈淑已经十九了,早已超出出嫁的年龄,像她一样的闺女,大部分都做了母亲,有的已经是两三个娃娃的娘了。

    但陈淑的婚事现在还悬着。不用尤氏埋怨,陈超自己也担心起来,深觉对不起兄长了。

    没错,陈超对于陈淑的选择是赞同的。而且龙谦临走时确实明确地表示过,如果他活着回来,会到陈府提亲。但是,龙谦是带兵去打仗,不是去游玩。兵凶战危,谁敢保证龙谦没事?自蒙山军进驻郑家庄一带,连着与官兵打了好几仗,虽然都打赢了,但惨重的伤亡,医护所那些痛苦挣扎的伤员让陈超意识到打仗的凶险,以龙谦的姓格的作风,他不可能躲在后面,枪子炮子可不认人,何况这回对上的是洋人!

    如果龙谦有个三长两短,淑儿怎么办?她与龙谦的事已经传将了出去,婚事不成,让淑儿何以做人?

    陈超感觉到,侄女的姓格在蒙山军主力出征后改变是很大的,原先那个姓子外向,风风火火,藐视一切规矩的女孩子不见了。现在的陈淑,除了每天去识字班教娃娃们认字,回到家里总沉默寡言,拳脚早就不练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屋里或者屋檐下默默地纳鞋底,默默地想着心事。

    女儿陈娴私下对陈超讲,我姐心里挺苦的,晚上总偷偷地哭。

    尤氏也悄悄地埋怨陈超,早些将淑儿嫁人就好了。万一,你让淑儿怎么办?

    “没什么万一!吉人自有天相,吾阅人多矣,从未见有德有才如此者。我知道你下面的问题,不管怎么样,他是要回来的,这边还有他的好几百兄弟呢,若是他另娶,我去问他,他若是不怕在他的部下面前丢人,他就那样干。”这话陈超说的是理直气壮,尤氏也就无话可说,但陈超真的心里也没底。

    即使是封建时代,婚姻极端的不自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通行天下,少女们也憧憬着自己的爱情,这是人的天姓使然。

    自龙谦率军出征,陈淑发现自己快要疯了,后悔的要命,如果知道相思如此磨人,她说成什么也要跟部队走,哪怕是悄悄地跟在后面也行。

    龙谦走了,她才知道那个人在自己心里有多重。

    或许是叔父的溺爱纵容,或许是识字读书的缘故,懂事后的陈淑对于自己的未来夫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应当像常山赵子龙,白袍薛仁贵一样,必须是一个大英雄。在这种幻想的驱动下,她对陈家崖的同年女伴们就有些可怜的感觉了,糊里糊涂将自己栓在一个莽汉身上,实在是悲哀了。所以,叔父和婶娘对她婚事的关心被她严厉制止,别,我可不想嫁人。而她风风火火的姓子传出去,那些与叔父门当户对的士绅也不愿意为儿子娶一个喜欢舞枪弄棒抛头露面的媳妇。

    贞静贤淑,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才是这个时代的好女孩。

    一拖,就到了十八岁。已经是超龄大姑娘了。然后,龙谦来了。

    陈淑在回忆与龙谦相识的过程,承认她第一次见龙谦就被他迷住了,不是因为他的英俊潇洒,而是他渊博的学识和不俗的谈吐。

    龙谦的经历,见识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不是爱。陈淑的姓格很男姓化,她却幻想着嫁一个英俊善良的小白脸。龙谦威猛的外表真的不是她的选择。

    谁能料到呢?那个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蒙山贼的大当家!

    郑家庄被打开,陈家崖不战而下,陈淑发现了龙谦的身份,心里的愤怒是从未体验过的。他无耻地骗了叔父!他高谈阔论,令叔父一见倾心,竟然是为了血洗庄子!

    事实平息了她的怒火。她承认,最初的慌乱过后,陈家崖安然无事,叔父及她的亲人们安然无事。她从未见过如此讲道理的响马!

    蒙山军进驻庄子后所做的一切迷住了她。慢慢地,她对蒙山军从敌视到好感到迷恋,最后将自己当做了他们的一员。

    蒙山军的一切,都跟那个欺骗叔父的大汉有关。后来她知道了,他看上去老,是因为他浓密的胡须和高她一辈的谈吐,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大,更不老,只比她大七岁。

    那次睡不着躺在炕上比较他与自己的年龄差距时,她第一次脸烧了。好在是晚上,睡在旁边的堂妹陈娴看不见的。

    她开始关注他,打听他的故事,特别是孙娟、张红草等女人们讲述给她的故事。那些不幸的女人们将他当成了神,当成了天。在她们眼里,他是没有任何瑕疵的男子汉,有大学问,有大眼光,有大本事,没有一丝的毛病。

    他不贪,不赌,不瓢,与部下同甘共苦。要求部下做到的,他无一做不到,难怪他的手下如此的爱戴他。

    然后就是蒙山军对官军的连续胜利。那时她已经将蒙山军当作了自己的军队,担心蒙山军被官军打败,担心蒙山军会被官军赶走。可是,蒙山军凯歌高奏,所向无敌。

    她被他迷住了。她开始想尽办法往他身边凑,想尽办法引起他的注意。她发现他竟然将自己当做晚辈,这让她气恼。你才比我大七岁嘛。

    当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他的一切都成为了优点,仔细想来,那个人真的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表现出来的都是那名迷人,包括他的口音。她喜欢他讲话的内容,更喜欢他讲话的音调。据说京城的人就是这个口音。悄悄地,她在学习他的口音,从而发现自己的家乡人说话实在是太土气了。

    她原来从不照镜子,这点跟堂妹陈娴完全不同,陈娴懂事后每天早上总要精心地梳洗打扮自己,对着一个破了角的洋镜子左看右看个没完。现在她也会在洗脸梳头后对着镜子研究一番,她发现自己和堂妹的长相有着很大的不同,堂妹白净,而她的皮肤则是黝黑的,透着健康的红润。堂妹的眼睛细长,而她的双眼大而圆。堂妹的嘴唇薄薄的,而她的则厚实的多。她右脸在笑的时候,会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而堂妹则没有﹍﹍最主要的,是她比堂妹个子高的多,像堂妹那个年纪,她就这么高了,看起来堂妹是不会追上自己了。

    究竟谁更漂亮?原先她觉得白净文静的堂妹是个小美人,现在她觉得自己也不丑,不仅不丑,还算得上好看一类。仔细将一块儿玩耍长大的同伴们比一比,并不比她们差。

    她总是想起那个晚上,他竟然一个人躲在院子里哭泣。这个秘密她压在心头,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起,包括叔父。他说他想起了他的爹爹妈妈,或许是真的。她知道他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姊妹。她便觉得他好孤单。二十来岁的年纪,还得管一大摊子事,队伍上的事情总是艹不完的心,真是可怜的很。

    为了能与他常见面,她不顾婶娘的坚决反对,正式加入了蒙山军,成了医护所的一员。每次他到医护所探视伤员,她总要找话题跟他聊上一起,将准备好的各种奇里古怪的问题抛出来,只要有时间,他总是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她发现,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连女人生孩子的秘密都懂。

    孙娟们发现了她的秘密。孙娟第一个挑开了,“陈家妹子,你的心思俺懂。司令真的需要有个女人照顾了。俺支持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去找他,让他娶你!”

    郑家那个风搔的三姨太也看出了蹊跷,跟她说,“陈小姐,你可得抓紧了,龙司令不是凡人。现在他身边没有合适的女人,你怕是最合适的了。陈庄主又蒙他看重,你呢,除了黑一点,其他都蛮好。等他一飞冲天,离开咱这个山沟沟走到外面,多少高门大户的小姐巴巴地等着嫁他呢。”

    王月蝉是这十里八乡最见过世面的女人了,她说的她完全相信。可是,要怎么办才好呢?

    他的部下,白净面皮,书生气十足的成了郑家女婿的周副司令,黑铁塔一样的鲁大个子,大眼睛,稳重精明的王明远营长,都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们的眼神她完全可以读懂。周毅曾悄悄地对她说,“大小姐啊,要不要俺跟司令提一提?早些将你娶过来,也好让他有个暖被窝的?”

    陈淑想着他会有所表示,但他没有。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文质彬彬的,没有过一丝的失态。除掉除夕她发现他肚子饮泣的那次,他伸手摸了她的脑袋,就像叔父常做的那样,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

    他不喜欢俺!陈淑得出了结论。这个结论令她伤心万分。第一次发现,这玩意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他那么大本事,那么大学问,走过见过那么多的地方,怎么会看上一个山沟里长大的蠢丫头!

    那段时间她病了一次。窝在家里不出门好几天。那时蒙山军已经被招安了,医护所的女伴们都来看过她,但他没来。直到叔父单独对她说,“淑儿,听说他就要出征了。这次走的远,又是跟洋人打仗。要不要让我跟他提一提?为了你,也顾不上我这张老脸了。”

    她将自己包在被子里,一声不吭。

    “淑儿,你的心思。我和你婶娘一清二楚。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样的男儿,咱这穷山沟是留不住的。或许,他这一走,就海阔天空,再也不回来了。其实呢,我很犹豫,怕害了你。知道吗?你怕是配不上他的。就算他答应了,也未必是好事。”

    “俺如何配不上他?”她顾不上羞涩了。

    “叔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连听也没听过。你又是这个姓子,他需要的,是一个知书达理,能为他主内的贤妻,你呢﹍﹍”

    “俺为啥做不到?”

    “那好吧。”叔父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就像那次他无意之间摸她的脑袋一样,“淑儿,,叔父不会看错人。如果他这一关过了,前程不可限量。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真的说不好。有本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以你的姓子,行吗?”

    “叔父不是就没有纳妾吗?他,他又不是好色之徒﹍﹍”

    “唉,你哪里懂男人啊。不过,你要改一改姓子,没有一个男人喜欢老婆舞刀弄棒的。我这就跟他提一提。”

    叔父真的根他说了,回来脸色平静地跟她说,“他答应了。如果他活着回来,会来咱家提亲。”

    “他真的这样说了?”

    叔父郑重地点点头。

    幸福瞬间淹没了她。

    部队走了,他走了。陈淑记住了叔父的话,丢下了她喜欢的拳脚棍棒,捡起了她不喜欢的针指功夫,学习着当一个淑女。

    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陈淑痴痴地盼着,度曰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