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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正月,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喀尔喀贝勒老萨遣使求和通好,自此恢复往来。
乙未年,因保塞有功,明朝天子敕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
丙申年正月,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在费阿拉城分别接待朝鲜主簿申忠一;同年,建州大将费英东征伐野人女真瓦尔喀部……努尔哈赤向周边不断扩大建州势力的脚步一刻也未曾停止过。
转眼到了丁酉年春,这一年是1597年,按大明历也就是万历二十五年。
这已是我在木兰集沟迎来的第四个春天。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被圈禁在这个一百多平米小院内,只有阿济娜早晚相伴。
木兰集沟是费阿拉城外的一处狩鹿猎狍的小狭沟,这里地处野林,寻常人轻易不会单独到这里来,只有到了动物繁殖哺乳的季节,女真人才组织人手结伴入山狩猎。
用来圈禁我的房子是原本建造在沟里方便猎人歇脚以及暂存猎物用的,看着面积大,其实屋里空荡荡的没几样像样的家具。
努尔哈赤这招的确够狠够毒!
木兰集沟比起现代监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撇开物质条件上的简陋,时常被饥寒困顿之外,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蹲监狱至少会有一群牢友和狱警相伴,而我现在却要年年月月面对清冷寂寞,过着小龙女般与世隔绝的生活。
每当看到东边日出,西边日落一次,我的心里就增添一份抑郁,相信再过不久,我准会被逼出精神分裂来。
不过据说像这样被圈禁起来受折磨的并不止我一个,在费阿拉外城的某处宅子里,关着乌拉的贝勒布占泰,只不过他比我幸运,虽然同是圈禁生活,他却日夜有美人相伴——去年底,努尔哈赤又把舒尔哈齐的另一个女儿娥恩哲也嫁了给他,让他在做阶下囚的同时还享受了齐人之福。
每回听到木兰集沟密林深处隐隐传来的幼鹿哞哞声,以及围猎时人群发出欢笑声,我都咂嘴眼馋不已。这个常年被积雪覆盖的小院太静了,静得一年里头连耗子夜半找食的吱吱声也听不见几回。
“格格!”
“嗯?什么事?”
“您又发呆!这一天到晚您究竟要发几次呆啊?每回跟您说话,您总是两眼发直的在走神。”她手里拎着食盒,不满的冲我发牢骚。
好丫头!跟了我三四年,别的没学会,原有的奴性却淡化了许多,如今跟我讲话,也敢当着我的面给我甩脸子看了。
我笑呵呵的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一碗尚温的小米粥,一碟子玉米面饽饽。我拿起一只硬邦邦的饽饽叹气:“又是吃这个,早知道前儿的沙其玛真该留点……”我吧唧嘴,怀念着沙其玛酥软香甜的味道。
“前儿个是东果大格格做生日,奴才回城里领月例,恰巧撞见了大格格和几位阿哥格格,大格格还记得奴才,这才赏了一盘子萨其马让我带了回来。大格格还说……”
我啃了口饽饽,轻笑:“哦,东果格格还说什么了?”这丫头也学会耍心眼了,明明故意提点给我听的,却偏假装不经意的带起话题后又及时住了嘴。
阿济娜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大格格说,去年大阿哥娶福晋,格格您没能赶上喝杯喜酒,这会子大夫才诊出大阿哥福晋有了三个月的身子,希望格格能早日得到贝勒爷的宽恕,届时回费阿拉一同喝杯大阿哥嫡长子的满月酒。”
我愣住,一时忘了咀嚼不小心将满嘴的饽饽咽下,顿时噎得我满脸煞白,忙不迭的取杯子喝水。
“格格!”阿济娜红着眼替我轻轻拍背顺气,“大阿哥以前跟您感情那么好,可到底也说放下就放下了,贝勒爷给他指的福晋是郭络罗常舒之女,论身份的尊贵自然及不上格格,但是……格格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心里可有什么打算?”见我迟迟不吭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过了半晌才展开笑颜,轻快地笑言:“对了,格格。方才我去河边洗衣裳,听看护院子的侍卫们议论纷纷,说是咱们叶赫来人了。”
阿济娜双目陡然放光,那股子兴奋劲真是前所未见。
“叶赫?谁来了?”我抹了抹嘴,把沾在唇角的碎末掸掉。这饽饽太干太硬,刚才差点没噎死我。
我端起小米粥,慢慢的啜。阿济娜却仍是站在那儿一脸的痴迷:“听说是金台石贝勒!”
小米粥配饽饽,我吃得不慢,眨眼间消灭了大半碗,总算肚子没那么饿了,这才漫不经心的问:“金台石是谁?”
“格格!”阿济娜气得直跺脚,“金台石贝勒爷可不就是你的额其克?”
“我的额其克?”我的额其克多了去了,我知道谁跟谁啊?
“就是叶赫那拉福晋的亲哥哥,那林布禄贝勒的亲弟弟……”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个身材胖胖很多肉,脸圆圆的,一笑起来眼就找不到的……额其克。”看阿济娜脸色灰灰的,我忙扯皮,笑嘻嘻的瞅着她。
“金台石贝勒人很好的,我刚才在河边一直在想……要不要偷偷去找他,让他想想办法把咱们救出去!”
“没有用的,阿济娜。”我放下碗筷,正色道,“这种念头你趁早打消,金台石贝勒即使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又能怎样?这三年多我在建州音讯全无,你可曾见叶赫那边有谁来问过一声?”
阿济娜咬着唇,脸色黯淡。我也知道我的话又一次残忍的浇熄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种,不禁有些歉然——她已经十八岁了,以她这样的年纪,在这个时代怕早该为人母了吧?
“阿济娜。”我轻声唤她,带着一股无奈。三年了,不只她急,我也急。三年的孤寂生活彻底磨平了我原有的锋芒,存在于我心底曾经强烈抵抗努尔哈赤的决心和坚强,已经由一把削金断玉的锋利尖刃,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钝菜刀。
我悲哀的默想,假如此刻努尔哈赤出现在我面前,冲我不屑的招招手,我会不会立即毫不犹豫的扑向他?
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番,却不得不默认那一幕情景出现的几率非常大,虽然从一开始我选择了负隅顽抗,但最后的结果显然还是我输了。
意志力的角逐,我输得毫无招架之力。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再继续面对着这逼仄的四面土墙发呆下去,我迟早会疯掉!我身上最后的那点骨气已经随着时间被无声的摧残,最后全部消磨殆尽了。
“布喜娅玛拉格格在吗?”一道尖锐的嗓音在院门口陡然响起,是那个驻扎在木兰集沟岗哨的哨兵。其实问的真是废话,我不在这还能上哪儿?
我不悦的朝阿济娜呶呶嘴,打发她出去应付。
阿济娜出去后没多久,外头便安静下来。我继续坐在桌前啃我的窝头就着白开水,忽听阿济娜用颤颤的声音隔着窗户喊我:“格格……”
“怎么了?”我奇怪的回应,却听窗外响起一把陌生的男声,恭敬而又不失温和的说:“东哥格格!劳烦请出来一下!”
是谁?这个小院已经三年多没来过一个人了!
莫名的,我内心一阵激动,手指慌张的在衣服上擦了两下,蹦跳着跑出小屋。
门外院子里,朗朗晴空下,一位面色清俊的男子牵着一匹马,长身而立。我愣了愣,回忆起他的长相,迟疑的揣测:“何和礼?”
“东哥格格还记得我啊。”他微微一笑,从马匹背囊中抽出一封黄皮信封,递给我,“这是淑勒贝勒要我交给格格的,请过目。”
我惴惴不安的接过,指甲挑开封印完整的火漆,抽出里面的纸张。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见何和礼正目光炯炯的朝我直射过来,不由脸上一红,窘道:“我看不懂这信上写的字……”这些字既不是汉字,也不像是满文。当然,就算它是满文,我也仍旧看不懂。
何和礼先是一愣,而后泰然一笑,并无嘲笑之意:“这是蒙古文。”其时女真文字早已失传,女真族人之间互通书信,往往用蒙古文书写。我瞪着那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忽然心头溜过一缕奇异的感觉,可还没等我抓住那一瞬间的恍惚,何和礼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我完全震呆:“贝勒爷尚有口谕,请格格看完信后,到内城议事厅……”
什么?!什么?!
我没有听错吧?!努尔哈赤让我出去?他肯让我走出木兰集沟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仰天长笑三声,倒是阿济娜,已经激动得完全失控,蹲在我脚下抱头失声痛哭起来。何和礼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虽然我未曾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丝半点的轻视或不屑,但我仍是有股子难言的心虚。
唉,谁让我自己心里有鬼呢。
“格格!”阿济娜伏在我脚边哽声抽咽。我低头瞄了她一眼,突然抓着她的领子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她措手不及的尖叫。
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硬拖回屋里,然后砰地关上门。
“格格!”她错愕的望着我,骇然失色。“难道您……都这个时候了,您还……”
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难道你想让我就现在这副模样出去见人?”
她捂住嘴,惊讶的瞪了我老半天,恍然惊醒,“哎呀”叫了一声,然后慌里慌张的跑到内屋去翻橱柜。
成败,在此一举!
我的后半辈子是否会继续留在这个荒凉冷清的院子里,虚度青春年华,真的就只在这渺小的一线生机。
要不要抓住它?要不要抓住它?到底要不要抓住它?
在阿济娜替我扑粉描眉的时候,我心里一个劲的问自己:究竟……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